“太晚?”
“太晚。”李寒笑道,“还请将军下令,全营整点装束,若无错漏,后日入关。”
***
后日。
“今天就入城?”郦丛芳愣了。
他本是迎接梅道然第二次放粮,谁料一出城门,竟伫立萧恒麾下三万之众。
郦丛芳忙赶往萧恒马前,“将军不是议定先放完一万石粮食吗?昨天刚放了五千,怎么今日突然……”
“梅统领昨日放粮顺利,足见松山诚意。诚意到了,自然不拘泥这一日两日。怎么,将军早些发放全部粮食,郦长史觉得不好?”
李寒按马在萧恒身侧,仍一袭青布衣衫。雨势未停,他便戴斗笠披蓑衣,唯一年轻点的脸叫影子罩住一半,活像个钓鱼回来的小老头。
他言笑晏晏:“怎么,长史高兴糊涂了,还不请将军就此入关吗?”
郦丛芳欲言又止,终究向马前一揖,叫道:“开正门,迎镇西将军入城!”
大雨滂然,城门轰然而开,其后一片幽幽雨色。
萧恒一踢马镫,领头策马入城。
城门之下一片晦暗,李寒向梅道然使个眼色。
梅道然跳下马背,旋即消失在人群雨幕之中。
虽是雨天,街上行人却依旧拥攘,更有支着油布棚做生意的。这么多年松山从未有过大军进驻的阵仗,百姓纷纷夹道观看。油伞连油伞,斗笠衔斗笠,在道旁房舍下又搭出数道屋檐。
粮车跟在萧恒之后,十万石粮食便是近二千粮车,绵延如龙,尤为壮观。
突然,萧恒缰绳一紧,压低声音叫一声:“仲纪。”
许仲纪跟在他身后,忙驱马到他身边,听萧恒问:“昨日放粮时你也在场,领粮的时候有没有生乱?”
许仲纪摇头,“秩序很是井然。”
“官府出了多少人?”
“折冲府一支巡逻队,得有百余人。”
“多少百姓去领粮食?”
“按理是一户一石,怎么也有五六千户。”
“松山百姓近十万,按一户五口算,至少有两万户。”萧恒道,“剩下没领到粮食的一万五千余户,没有聚众闹事?”
许仲纪想了想,“的确没有,或者是有官府镇场,瞧这位郦长史行事,想必治下也有手段。”
萧恒却说:“不对。”
他环视四周,压压天空之下,粮车中油布隆成山丘。百姓于道旁伫立,虽雀跃兴奋,却没有上前一步。
不争不抢,井然有序。
这不是久饿之人面对粮食的本能反应。
他们居然在这种时刻还能遵循礼节,但唯仓廪足才能知礼节。
一个可怕的念头从萧恒脑中炸响。他转头,在李寒眼中看到同样的闪电。
圈套。
大雨噼啪声里,萧恒陡然掐指一哨,尖利哨声中千万马蹄突然鼓噪。全体将士在一瞬间调转马头,当即冲城门方向极速狂飙。
顷刻间,街旁房屋中毫无征兆地冲出一群持刀军士,长街尽头更有骑兵追赶而来,暴雨中疾如无数黑色溪流,唰地拧成一股磅礴洪水,向潮州营奔涌而去!
数十粮车已入城关,不少将士还要拉车撤退。萧恒拔出环首刀大声喝道:“弃粮!立即撤退!”
他身侧李寒快速抽响马鞭,耳边只有砰然砸落的大雨和如雷的追赶之声。一把声音在身后高声叫道:“关闭城门,活捉逆贼!”
那声音有些耳熟,他却来不及思索到底是谁,抬头冲城头厉声喊道:“蓝衣!”
城头人影如同蓝鸟,在城头翩然闪动。铁链绞动声一停,坠落的城门陡然一卡,趁这个空隙,潮州营飞快刺向那即将合拢的兽口!
不住喝马中,李寒喉中已溢出铁锈气,马蹄声紧咬身后,战马鼻中的湿热水汽似乎已经喷上脖颈。李寒双眼紧盯城门,大脑紧绷之际,仍能听到一道极锐利的风声破雨而来——
他后领一紧,被一只手提到白马背上。
同时,一支利箭刺破雨幕,砰然裂断他的衣袖。
萧恒松开他衣襟时,云追高鸣一声飞速刺出城门。城头之上,梅道然手握钩锁纵身跃下,一匹青马闻哨而来,将他接在背上。
城门坠落前,李寒若有所感,突然转头而望。
大雨中,那人放下弓箭,动作如同割袍。
***
潮州营有过殊死之战,有过力不能及,但从没有过仓皇而逃。
帅帐中,梅道然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松山其实不缺粮食?可早在皇帝发兵前它粮荒就闹起来了,还有不少人跑到潮州安家落户的。这事假不了啊?”
萧恒道:“那就是现在收到了赈济,引而不发,要我们钻这个套。”
梅道然眉头紧皱,“但将军,抢占松山的事算是咱们军中机密,还是军师出的法子。朝中上下,有哪个能猜透他的脑筋?而且咱们是临时改变主意,在第二次送粮时大举入城,就是要打他们个措手不及,结果一步两步全在人家意料之中……”
萧恒沉思片刻,“你的意思是,有内应?”
梅道然刚要开口,就被冲入帐中的探哨打断:“将军,北边出现大批人马,雨下得太大看不清人头,但无论如何也有数万!”
沉默一夜的李寒腾地起身。
今时今日,径直南下的大军只有许凌云一处。
他怎么来得这样快?
萧恒进取松山的行动极其隐秘,潮州营更是走山路于暗中潜行。按理说许凌云要拿萧恒,本该直取潮州本营,如今却径入松山……
竟像早对他的计划了如指掌。
现如今,萧恒竟被夹在中间,进退不能。
萧恒沉眉思索片刻,转头看向李寒,“渡白,你觉得朝中何人……”
他被李寒神色骇了一跳。
萧恒刚要出口宽慰,又一个传令兵冲入帅帐,将一物递过头顶,“松山送出的帖子,指名要军师亲启。”
李寒一把抢过,目光一触,嘴唇剧烈颤抖起来。
那封信没有落款,是和他如出一辙的字迹。
一手地地道道的飞白。
从背后刺来的那支箭,在这一刻把他射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