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公死后,白虎台宛如冷宫,遑论当年八月十五满城明灯的盛况。宫中秦煜母子盛宠,秦晟远派他州,一年能回城的时日屈指可数。
但每回都要岔着仲秋,每回回来,都给秦灼提灯祝寿。
秦晟这一年冗事颇多,入宫已黑天,给秦善请安对答毕已经深夜,所幸未至子时,正日子还没有过去。
他匆匆赶去白虎台,这个时辰,竟见殿内隐约有灯。
陈子元守在门口,神情十分难看,一见他,忙一骨碌爬起来,叫道:“长公子怎么这个时辰来了,您连日奔波,别把身子累坏了。”
秦晟抬了抬灯,“我来站站。”
陈子元一拍脑袋,“哦,殿下今儿身子不爽利,早早睡下了。”
秦晟看着门内灯光,眉头皱起,“殿下玉体欠安,你就在外头服侍?什么症候,我去瞧瞧。”
陈子元还不及拦,突然,殿内传来一个陌生男人低笑的声音:“怎么,少卿,今日还有小情郎来寻你?贵人事忙啊。”
隐约间,传来极压抑的一声闷哼。
秦晟不理陈子元,踹门快步冲进去,被眼前景象骇得说不出话。
到底什么景象,何须他再多言。
凌乱锦帐底,那男人从秦灼身上起来,自己慢条斯理地系裤带。秦灼神智尚未恢复,已听得一声铿然刀响和飞速冲上来的足音,嘶声喊道:“晟郎!”
他来不及披衣,手臂硬撑在枕上抬起上身,死死盯着秦晟,沉声说:“这是淮南侯,还不快见礼。”
秦晟眯眼,“一个侯爵,安得我见。”
淮南侯冷笑一声,尚未开口,秦灼已牵住他一只手,哑声说:“侯爷不识得他,他是大王的长公子,我的堂弟。大王有心磨砺他,反叫这小子丢了礼数,我代他向侯爷赔罪。”
他语中暗含点拨,淮南侯目光从他二人脸上逡巡而过,抬指摩挲秦灼颈上紫痕,笑道:“我岂会跟小孩子置气。不过少卿,你当真要替他赔罪?”
秦灼道:“当真。”
淮南笑道:“成,过两日得闲,我再同你讨。”
他穿衣下榻,经过秦晟时脚步未作停顿。陈子元守在秦晟身边,将人死死拉住。
待脚步声远去,秦灼才露出些疲乏之色,倚枕叫道:“子元关门,替我更衣。给长公子找点果子,请他去偏殿坐一会。”
陈子元快步掩门回来,对秦晟道:“长公子,请。”
秦晟一动不动。
榻上那人轻叹一声:“那就落帐吧。”
帐帘打落,只露出身形影绰。殿中玉碎案倾,一地锦绣破碎,尚未来得及熏香,味道冲得秦晟头穴发痛。
一刻之后,床帷重新挂起,秦灼已衣衫周正地坐在榻边,只是来不及梳髻,淡淡笑道:“辛苦晟郎大晚上来一趟。”
秦晟不讲话,将那盏玻璃灯抛在地上,一阵清脆的碎裂之声。
他想在秦灼脸上看出些不同的情绪,什么都好,哪怕只有一点。而秦灼的目光只是随他动作轻轻飘去,又轻轻收回,带笑道:“小孩子脾气。子元,帮我将灯收起来,给长公子煮点热茶吃。”
陈子元应声退下。
死寂。
秦晟一双眼死死剜着他。
最终还是秦灼先讲话:“听闻你领了个刀笔之职,也不错,食了俸禄,就算立业了。”
秦晟问:“怎么回事?”
秦灼继续道:“这活虽不好出头,但也有别的好处。你后母见你成不了大出息,估摸不会像从前那般苛待你。过几年就远走吧,走远些,更太平。”
秦晟仍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你看见的这回事。”秦灼笑意收了收,“你有你的前程,我有我的。”
“你管这叫前程?”
“三百六十行。”秦灼不想同他论,叹道,“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秦晟冷声道:“你记错了。”
秦灼一瞬默然,道:“你今天来瞧我,我感念你,不想同你吵。你再受冷待,到底是大王的亲生子,我一个残废,别说无路可选,就算路在我面前,我也没得走。”
秦晟怒气更盛:“身体残废又怎么,就怕有人心残了,那才挣腾不起、走不动了!你是文公的儿子当今的少公,什么正道不走,非要走这等下九流的门路。你要十五州百姓如何议论你,你在你阿耶面前、在秦氏列祖列宗面前还能抬得起头吗!”
“不要讲我阿耶。”一瞬间秦灼音冷如冰,“长公子,我这样身残心残,是拜谁所赐?”
秦晟霎时哑然。
秦灼脸上病态的薄红未褪,竟有些像怒色,他嗓子已全然沙哑,笑得刺耳:“我走这些歪门邪道,方能苟延残喘得一条生路,哪里敢有走正道的心思?我是先文公的少公,我阿耶死后我的正道该怎么走,长公子,你是装糊涂还是真不明白?多少人唾我骂我羞辱我,恨不得手刃我这秽乱宫闱玷污祖宗的废人来祭奠我父,还差你这一个?怎么,如今活出个人样了,也要来问问我为什么不去死?”
秦灼整理衣襟,神情已恢复平静,微笑道:“长公子,你能叫我活得更好些,我也愿意这么伺候你。有劳你踏足贱地,我无以为报,要不要也试试?”
秦晟面色如纸,拂袖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