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缠绵雨里,杨花扑簌簌下着。秦灼脸孔沉在花影底,面无表情。
他又回到这座殿,面对这个人,坐上这把轮椅,似乎陷入一种古怪的轮回。
秦灼眼睛轻轻一轮,看向案几对面,“我这样音讯全无,你就不怕潮州引兵而来,叫你得不偿失吗?”
他目光尽头,贺兰荪笑道:“潮州的确会发兵,但绝不是奔向我这儿。少卿,别忘了你是在哪里失的踪迹。虎贲军中的细作,又是谁插入的人。英州多番挑衅,而我天高地远,你猜,你今日失踪,会被潮州算在谁的头上?”
秦灼了然,“前一段你和我终止来往,就是为了给今天撇清关系。”
贺兰荪脸隐在面纱下,他似乎生了股笑意,纱底珊瑚子轻轻摇晃。秦灼将一串红麝珠撂在案上,淡淡道:“香旌想邀我作客,直接下帖子就是,哪怕你想暗通款曲,萧重光又不在家,来往也便宜。我来这一趟,竟要劳累你多年前就做下筹谋,香旌,这就是你的一片真心。”
贺兰荪望向他,“少卿,你太聪明,对待聪明人,我总得多上份心。”
秦灼看了眼膝盖。贺兰荪劫人时他骤然双腿失控,如同已废。他敲敲轮椅,道:“所以,当年的复生蛊本就是假的。”
“真的。若是假的,你如何能东奔西跑这么多年?”贺兰荪幽幽一笑,将那串红麝珠拿在手中,“只不过是种复生蛊的时候,那位羌医给你放了些别的东西。不催动它,你怎肯乖乖同我走这一趟?这也怪不得我,少卿,谁叫你生得如此颜色,还不好亲近。多年魂牵梦萦,我只能色令智昏了。”
秦灼笑道:“香旌过谦了,色令智昏是愚人做的是,你可是天下第一聪明人。”
“你数次入潮州,就是为了摸清城中动向。如今劫走我嫁祸英州,是要引潮州调兵攻打,待双方两败俱伤,你好坐收渔利。你想拿的哪里是我,分明是潮州之地。”秦灼笑意盈盈,“这可是雄主谋算,香旌,你好大的野心。”
贺兰荪叹气:“羌地地狭,真算起来还不如潮柳两州加起来大。皇帝威信未稳,各地豪强并起,少卿,动荡之世只能铤而走险,我也是没有法子。”
秦灼冷笑一声,不语。
贺兰荪也不打算从他那里要什么反应,道:“过两日我去祭祀蛊神,带你再回潮州。虎贲依然能在潮州驻扎,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他摸摸秦灼侧脸,温声说:“少卿,你好好休息。”
贺兰荪起身出门,侍女随后奉上香炉,悄悄掩门退去。侍女是从前的侍女香炉是从前的香炉,这些年似乎是铜香炉上的青绿霉锈,存在过,可仔细清理后又不留痕迹。
一炉沉水幽香里,秦灼静下心来。
羌地有战前祭祀的风俗,贺兰荪要祭祀蛊神,说明他不日要率兵入潮。
羌地崇拜巫术,故而擅用巫蛊,祭祀仪式更是格外庄重。君王率一众皇室亲临祭祀,更要取十种秘蛊供奉,寓意蛊神降世,保佑羌地繁盛安宁。
复生蛊作为羌地头等秘蛊,也在供奉之列。
窗外,杨花夹雨而飞,花影斜过秦灼一张脸,宛如落雪纷纷。沉水燃尽时秦灼揭开炉盖,不多时又重新盖上,叫人倾掉香灰。
***
羌地祭祀不同于中原,一应在夜间。这夜雨丝如酥,天边洇染一轮月亮状的湿晕,广袤的,面无血色的。
车马辘辘,辇轿高抬,形式各异的招旗举起,在夜间变成血红黛紫的森森颜色。旗下没有鼓吹之声,巫祝手持铜铃不住摇晃,口中念念有词,古羌语的咒术像诵经又像诅咒。他们面涂油彩,头戴高冠,冠插各色禽鸟羽毛,领后一根孔雀羽随风向后招,冲着君王华盖,像一只祖先的眼睛。
羌君华盖下没有流苏,而是在四方悬挂人物图像。画上四名男女,豹尾鸟喙,骑雀驾兽,正是传说中的大雀蛊神肖像。辇中,贺兰荪身着典服,旒珠摇晃时目光微斜。
秦灼的马车跟在队后。
贺兰荪有些晃神。数年前,他为秦灼种下复生蛊前,也有一次浩荡祭祀。那场逾制的仪式惹来议论纷纷。秦灼无法行走,由他亲自抱下辇轿,在他怀中眼睑低垂,伸臂攀住他的颈项。
他怀抱秦灼登阶,初见之日的画面从脑中闪过——一轮艳阳下,金河波光粼粼,平野秋草茫茫。群鸟摩天而飞,青天白云下,南秦少男少女策马呼啸。
他那时还做着羌地世子,随父参加南秦少公的千秋节。见过少时贺兰荪的人,都知道那孩子腼腆清秀。他不擅马术,受了人笑话,只默默沿河驱马。
骤然,天边一声唳鸣,一只黄雁落在他马前,把他惊了一跳。
紧接着,水花溅响,蹄声如鼓。河对面,红衣的秦太子策马跨河,手持长弓向他奔来。
那少年的马蹄从他面前停住,人也跃下马背,将雁提起来,向他一抱拳,说,是我鲁莽,羌太子勿怪。这只大雁算是我的赔礼。
少年绽出笑意。贺兰荪直了眼睛,说不出话。
秦灼笑道:怎么,傻啦。
少年贺兰收下那只雁,连同这一幕收在心底。
后来文公死,秦善立,地覆天翻。他听闻秦灼断足,也从淮南醉酒的胡话里听闻许多不堪之事,个中旖旎暧昧他无法想象。当年的秦太子鲜衣怒马,宛若天骄,如何会奴颜婢膝承欢侍人?
直到秦灼十六岁的夜宴。是时他已然做了羌君。
宴后,雨夜,他步入阁子,望见秦灼的脸。
秦灼坐在轮椅里,一身素衣,膝上抱着只白猫,不知在想什么。听闻响动,秦灼抬眼望去,眸中一段秋水。
猫从他膝上跳下,秦灼将案上一只蓝线球一丢,那白猫便殿角去玩了。
二人静静凝望,一时无话。殿外雨脚如麻,乱如人心。
秦灼柔声问:羌君好,不进来坐坐吗?
鬼使神差地,贺兰荪迈动脚步。
他当夜如此拘谨,秦灼瞧他一会,也只同他吃茶夜话。未多时,侍女匆匆赶来,瞧了眼贺兰荪,对秦灼支吾道:淮南侯吃了半醉,已经往这边来了。
秦灼神色未更,对贺兰荪抱歉道:身有残疾不能相送,劳烦君上自己走了。
贺兰荪出了殿,引路的侍女却不见踪影。他自己穿来绕去,远远听见响动,被心中那点异样牵动脚步走回原处。
阁子朱窗半掩,鼓动纱帷后,露出秦灼一张满面泪痕的脸。
他被人压伏在榻,双手握紧床柱,□□地,遍体洁白地,在贺兰荪眼中纤毫毕现。
他那双眼睛盈盈含泪,向贺兰荪一望。
那样痛苦,那样哀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