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覆盆之水一般,连天盖地地泼着潮州城。雨染黑世界,一室灯火幽微,数十人压压而立,轰轰皇皇的雨声在外,室内,却是落根针都能听见的死寂。
冯正康耐不住,终于叫道:“给我一百人,我去英州!”
褚玉照掌着半盏残茶,语气也不怎么镇定,“连天派出去二百人,十日以来回来了一个?英州若没有人,就是给柴有让递去攻打潮州的话柄!再去哪里找殿下,找不到怎么说?”
冯正康一拍桌案,“这不成那不行,你讲,主意怎么定!”
褚玉照面色铁青,嘴唇紧紧抿成一线,突然低骂一句:“妈的。”
他霍然起身,厉声道:“三百人留守,其余所有人,统统跟我走!”
众人当即提刀插剑,正要出动,泼啦暴雨声后骤然响起一声马鸣,紧接着狂奔声闯上阶来,哐地撞开门。
褚玉照眼中狂喜转为讶然,冯正康手还按在刀上,急声叫道:“萧将军!”
没人意料到,萧恒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西塞潮州相距甚远,萧恒再有能耐,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虎贲虽给他去信,却没指望他当真帮上什么忙。
但他居然真的赶了回来,近乎一个月的路程他十日狂飙。
萧恒浑身湿透,头发粘在脸上,地面被他身上雨水滴湿大片。他嘴唇却燎了层皮,哑着嗓子道:“到底怎么回事?”
冯正康急声道:“先前在锦水鸳出了批黑膏,殿下查出是英州的路子,最近又闹了动静,殿下便带子元去察看,谁知这一看就再没有回来!咱们派人去找,竟泥牛入海,二百虎贲军音讯全无!”
萧恒摆了把脸上雨水,“是英州?”
“大差不差。”褚玉照道,“先前萧将军不在,潮州营和虎贲又闹过不快,从里头揪出了奸细,就是英州的线人。殿下扣押前一批阿芙蓉后,英州又遣使者挑衅,送出曹青檀的骨头做礼物,也是要激梅蓝衣出城再使什么鬼祟伎俩——那奸细殿下一直不叫人动,本想留作棋子探查英州,没想到反叫雀啄了眼,引出这些祸端来!”
听到曹青檀的名字,萧恒眉心重重一跳。
梅道然跳下马背匆匆入门内,正对萧恒鬼一样一张青白脸皮。萧恒正问:“奸细在哪里?”
褚玉照道:“已经审过了,但嘴非常硬,说此事自己不知情。”
萧恒点点头,“我去审。”
“殿下已然失踪,他口供如何已经无所谓了。”褚玉照冷冷的目光像对峙,“当务之急,是如何营救殿下。萧将军,你是潮州之主,锦水鸳也算在你的地盘上。”
萧恒沉默了。
梅道然眼见他断掉的右腕痉挛般颤抖。
他在怕。
顷刻间,一种巨大的恐惧之感从萧恒体内穿透毛孔,铺天盖地地裹挟住梅道然。
秦灼下落不明,萧恒连他在哪儿都不知道。甚至很可能现在秦灼已然烂作白骨一具,萧恒都见不到他的全尸。
他不敢再想下去。
萧恒缓慢攥着指节,喀嗒喀嗒的声响里,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再开口,他神情并没有大的变化,“我现在去锦水鸳,梅子拿我的私印,统调潮州营全部将士,清点兵械,做好强攻英州的准备。虎贲和灯山那边,还要依靠二位将军布置,但有一丝消息立刻着人报我。”
他话音一落,转身就走。
瞧他一番安排显然已乱阵脚,梅道然忙追出门拦人,不料萧恒突然住步,对面前人说:“岑郎有见教?”
檐下,岑知简缁衣微湿,衣袖鼓动飘荡,将一封信函交给萧恒。
萧恒拆开信封,梅道然低头看去,心中一冷。
英州刺史柴有让拜言,镇西萧将军足下。
一片寂静里,响起萧恒折叠纸页的声音。
褚玉照走出屋,问:“如何?”
梅道然看向岑知简一张脸,岑知简神色漠然。梅道然转过头,涩声说:“少公在他那里。”
萧恒说:“他要我拿岑郎来换。”
嚓然一道闪电降落。快如耳光,众人被扇得脸颊雪亮。
萧恒看向岑知简,“你已经有主意了,对吗。”
雷鸣大作中,岑知简点了点头。
这是秦灼失踪的第二十日,暴雨夜,萧恒开始酝酿一场水漫金山。
***
大雨经久不息,野外一重风浪掀一重雨浪,自然的世界仿佛耳聋眼瞎,人造的世界却没有。盖天地的漆黑里,锦水鸳明亮亮地浴水而出,它淡黄的光晕边缘处萧恒跳下马背,像义无反顾地跳进另一个世界。
他只戴一顶竹笠,身后一把油纸伞撑着,笼住岑知简过分苍白的脸。
两人没有交流,一前一后走进门去。
暴雨喧闹声被关在门外,楼中灯火通明,宁静得恍若世外。二楼搭了台,台上戏唱着,穿青穿白的两个旦,伴着鼓弦雨点唱《水斗》。
楼下侍卫一拦,“请将军解刀。”
萧恒解下环首刀,岑知简收了伞,随他踏上台阶。
楼上两把太师椅,鹤老坐了其中一把,另一把正空。
并没有柴有让的身影,更没有秦灼。
萧恒并不坐,开门见山道:“我的人呢。”
鹤老两眼带出笑纹,态度十分蔼然,“将军请坐。”
萧恒一动不动。
鹤老道:“将军不坐,咱们怎么谈生意?”
台上如泣如诉,白娘娘拜登金山寺,正唱到“莫叫鸳鸯两处分”。萧恒看了眼岑知简,在鹤老身旁落座。
鹤老捧着茶,似乎听戏入了迷。卓凤雄带刀侍立在他身侧……
萧恒眼神一凛。
那刀柄。
他抬眼,正对上卓凤雄视线。那人眼梢一吊,似乎含笑。
曹青檀的玉龙宝刀。
萧恒气息微沉,“交出南秦少公。我耐心有限。”
鹤老手上扳指敲敲茶盏,厢房当即走出侍卫,将岑知简带出楼去。
萧恒目光一暗。
岑知简是配制观音手解药的关键,不容有失。转移岑知简,是准备动手。
鹤老又吃口茶,声音不疾不徐:“锦水鸳生意做得好好的,南秦少公却屡番搅扰,实在不懂规矩。这样,不若将军给个诚意,允准今后阿芙蓉在潮州流通,也能白赚些利息。咱们便请少公出来叫你们团聚,皆大欢喜。”
萧恒没有犹豫,“行。”
“口说无凭。”鹤老笑道,“还是立据为证。”
萧恒当即明白,他在拖延时间。
他在等什么?
念头一闪而过,鹤老当真拿了字据笔墨出来,萧恒看都没看,签名按手印。
他爽快得鹤老都略略讶然,看一眼卓凤雄,卓凤雄从怀中掏出个小盒,放在案上。
鹤老打开盒子,露出里面的黑色丸子。
“萧将军肯为潮州百姓舍一只右腕,不知今日可否为这心上人服下此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