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乍开乍合,前锋狼狈而归。三千活人西进,近三千作了大漠野鬼。天边挂一钩惨淡生烟的白月,把侥幸生还的五十余人冻得面如雪土。
李寒匆忙赶来时,他们残肢断臂的身躯里迸发出哭天喊地的震动,拼了命往李寒这根拐杖上拄。李寒忙叫人熬药裹伤、烧锅煮粮,人群里找了一遍,大声问:“萧将军呢?”
五十人用夹杂痛哭的巨大沉默回答了他。
李寒从原地站了会,和月亮打着照面,张嘴稳住自己的声音。带回来的铁车已经肢解成铁皮,铁衣覆身的战马也被撕成铁片卷裹的鲜美肉块,抵御器械几近于无。西风尖锐的哨声劈入城中,把家家户户门窗敲戛一遍,满城呜咽的撞击声像被拨弄的是一块破碎风铃。满城黑瞎子一样不见半点灯火,空城的事实印证着将作死城的未来。想到这里,李寒心中松了口气,幸亏城空了。幸亏是空城。
有人开口,是一个十多岁的毛头小子,一个狼口逃生的前锋队员,一个命不久矣的重伤患者。他被狼衔去半边脸颊,赤裸鲜红的面骨咯咯作动,李寒听见他问:“监军……这城……咱们还守吗……”
李寒默然片刻,突然问:“烽火点起来了?”
“点……点起来了。”
“是在烽燧台里?”
“就在台里。”
李寒点点头,肯定道:“援兵没有来。”
在这伤员印象中,李寒慢慢跪在地上,像一株萎缩的竹笋疙瘩,冷月光芒如同飞箭乱射,钉了他满身满背透明的血窟窿。但后来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他濒死的臆想,他们说李监军站得又挺又直,像把新开刃的砍竹刀。
又有人问:“这城,咱还守吗?”
李寒嘴唇动了动。
他做出抉择的声音被一道叫喊割断,远处城门隆隆重启,守城人大声喊道:“萧将军回来了!监军,萧将军回来了!!”
满地行尸走肉的伤兵瞬时如鬼附身,争相撑拄着要往前赶去,萧恒却比他们的动作要快。他活像被血腌泡过,全身上下看不出一点皮肉颜色,他将那半块铁面罩摘下丢在地上,露出半张癣癍般的惨白脸孔,眼珠一动不动,像个凝结不久的漆黑血洞。
李寒扶住他双臂,问:“还能行?”
“能行。”
“狼兵还有多少?”
“三之有二。”萧恒说,“他们驱狼的哨子碎了。”
李寒点头,“那齐军还有没有控狼的法子?”
萧恒说:“应该有。”
李寒沉默片刻,把疑问交给他,“还守城吗?”
萧恒看向李寒,有冷光射出他眼眶。
萧恒说:“我还有一个办法。”
***
数日之后,沙静风止,残阳生烟。
灰狼开道,齐军战车战马压上戈壁,黢黑影子投上死人骸骨,庞然如一只异形巨兽。公孙子茀马立西坝,隔着一轮血红落日,萧恒马立东头。
护送百姓的赵荔城一行人已然归队,上一战损失惨重,萧恒如今所率也不过五千人。公孙子茀眼中光芒一溜,鼻中嗤出股气,笑道:“都说萧将军作战英勇,怎么还能做出丢弃下属独自窜逃之事?”
萧恒不答,左手拔刀出鞘。
公孙子茀大笑:“儿郎们,饱此血食!”
灰狼阵后一排武士低语,音调古怪像祝颂又像诅咒。催眠般的语声中,狼群压低脊背,毛发倒竖,绿火在眼中烁然跳动,骤然如箭离弦,嗖嗖向对面奔扑而去!
瞬时杀声震天,无人收尸的骸骨被马蹄和狼爪践踏零落。上次一战中,全部器械报废,如今西夔营单靠人力抵御,狼入人群如入肉林。血肉飞溅的血光如同夕阳光,扑扑筛筛又是一场血色飞花,马背上的公孙子茀端详这一盛景,似乎看到齐国新生的太阳在大漠上照亮。
战况过于惨烈,狼群中萧恒高叫一声:“撤退!”
他一声令下,西夔营众人顿时丢旗弃车,纷纷调转马头往回逃去。
公孙子茀的副将再沉不住气,急声催促道:“将军,视其辙乱,望其旗靡,可逐!”
公孙子茀皱紧眉头,“梁军此战全无战术,萧恒不像这么鲁莽之人。”
“西塞已然无人,车马早已不剩,哪还有什么战术,背水一战罢了!”副将激动道,“他本就是大梁叛军,平头百姓有哪个听叛军的话?梁朝廷就是拿他作伐,这么多日了半个援军的毛都没见着!将军,拔取西塞就在今日!明天咱们就能回去跟陛下交差了!”
公孙子茀终于拿定主意,高声喝道:“他们要入城!全部将士,咬紧梁军身后,让他们送咱进城!”
一场绝境追逐就此展开。不断有人掉队、被箭雨射落马背、陷入狼口、踏下铁蹄,灰狼脚掌落地的震感和呜呜的呼吸声近在身后,而黄沙满天里,城门轮廓近在眼前。
公孙子茀策马紧追,眼中一凛。
萧恒落在了队后!
白马一瘸一拐,后蹄鲜血横流。
公孙子茀咬牙振臂:“活捉萧重光!”
铁骑抽响马鞭,紧逐灰狼之后呼啸前冲,齐兵一个个狞笑起来:“叫这小子伤了咱们不少弟兄,今天非得剥了他的皮做衣裳!”
“他坐骑的腿伤了!他娘的跑不到前头!”
“西塞娘们可是出名的风骚,弟兄们,拿下城楼,大家伙一起快活快活!”
“南秦少公是他相好,听说玩起来比女人都爽!说不定也跟着随军来了,不能辜负啊!”
“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