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旁,灯火燃到茎底,倏然熄灭,秦灼的脸就此褪成本来颜色,苍白如雪。他嘴唇微微颤动,还是不发一声。
阿双有些手足无措,上前又住步,连声说:“我不去,殿下我不去,你、你别哭呀……”
***
萧恒再同帐下商议,敲定先候崔清消息。但崔清既要和他联手抗齐,潮柳两州围困便解,细柳营虽仍驻兵在外,但也松了口子,出入州界之外,甚至两军还有些来往走动。
萧恒虽未答应接受招安,但同意和崔清一块抵御齐国。两人一个乱臣贼子,一个抗旨不遵,你围我打、你攻我扰,配合起来竟十分默契。大小几场战役下来,细柳潮州一同犒军,一块饮酒吃肉,细柳营演军乐,潮州营拊掌而歌,上上下下混得熟,说是敌手竟像战友。
敌军双方能处成这样,也真是古今奇事。
悬顶之剑暂撤,萧恒松快不少,也有了功夫调理身体,常往岑知简那边跑,却有几次从岑知简那边撞到梅道然。
梅道然也不进帐,从外头立了会便走。萧恒只作没瞧着,走进帐中,见岑知简正抚平琴声。
他最近新接了指骨,重新打断再续,全程未吭一声。那琴声淙淙如故,似乎仍在天外,未曾染纤尘。
真能有这般超脱物外、荣辱不惊之人吗?
岑知简看向他,将琴挪下膝头,抬手请他从对面落座。
萧恒很尊敬他,抱一抱拳方撩袍坐定,解开腕扣,将右臂赤出来。岑知简搬来只匣子,取出三炷线香,点燃后逼近他手臂肌肉。
青烟缭绕,萧恒皮肤下骤然突出一块,小指个头,像粒圆珠。
香头缓缓下移,那圆珠似乎被吸引,也跟随香烟在萧恒筋脉中向下滚动。至脉搏处,岑知简一手举香,一手递去一把小匕首。
萧恒左手接过,往自己右腕一划。
那粒圆珠乍破,从伤口涌出大股黑血。
岑知简放一只茶盏在他腕下,直接到第二盏,黑中才渐渐泛红。第三盏终于成了鲜血,萧恒才草草一裹,束紧手腕。
岑知简又替他摸了会脉象,提笔写道:疼痛如何?
这是以毒攻毒的一个代价。萧恒深知不能讳疾忌医,坦言说:“一直疼,会疼醒。”
岑知简问:止痛药方不起效?
萧恒道:“那几个方子我看过,吃了多少会乏力犯困,等完全安定下来我再用。”
岑知简问:既不服药,如何缓痛?
萧恒说:“忍。”
岑知简手腕一滞,提笔又问:睡眠如何?
萧恒道:“一日至多两个时辰,最近事情少些,有时能到三个时辰。”
岑知简顿了顿,还是写道:房事如何?
萧恒默一会,道:“还好。”
岑知简深深看他一眼,写:气血有逆,阴阳少和。关头强忍,尚不如纵欲伤身。
萧恒笑一笑:“这不是一个人的事。”
岑知简看他一会,将纸张撕碎丢进香炉,继续做他的哑巴。他又给萧恒写了几味药,没有上次的活蜈蚣生蝎子,都是常见草药。
萧恒接在手里道了声谢,却没有走。
岑知简看向他。
萧恒难得有点欲言又止,终于道:“我有个不情之请。”
他顿了顿,道:“不知岑郎可否教我调香。”
岑知简敲了敲香炉,看他。
萧恒摇头,说:“香囊。”
“安神的,能驱蚊的。”他笑了笑,“我这两天能学来的。”
岑知简并不多问,只应求教他。萧恒对香事一窍不通,但好在他学什么都快,抟香丸也十分利索,个个大小都不差分毫。他那双手捉惯刀剑,做这些精细活计竟也不算笨拙。
他束紧装香丸的青纱袋,又从怀中取出一只长命百岁的香囊。
岑知简想了半天,也没想起近来是谁的生日。秦灼生在仲秋,还早得很。思来想去,只想起如今临近七夕。
可七夕只有求白头偕老,哪有送长命百岁的?
七夕那日阿双要接露水,故而起得更早些,却见院中石磨上早放好一篮彩线,一捆一捆用棉线缠好。另一些新鲜的凤仙花,女孩子好在这天染指甲。
阿双往后退步,一掀裙摆,见磨盘底摆一只小炭盆,里头有三捆没烧完的彩线和几根银针,还有些花瓣焦香。阿双也就明白,买这些东西的是谁,除自己外他还要买给什么人。
萧恒这天本没有安排事情,一大早却又探子来报,说西北山陵处出现齐军踪迹,萧恒快马来去,赶回来已经日暮,却先着急回营帐一趟。
唐东游见他神色匆匆,以为出了什么要紧事,忙跟随进了帐子,却见萧恒开了衣箱,从箱底拿出一支渍血羽箭。
唐东游定睛一看,“这不是重夺厉州城时射倒齐军大旗的那支箭吗,将军,你留这玩意干啥?”
萧恒说:“送礼。”
语罢又快步出帐,唐东游听得一声喝马,见他来去如风,摸不着头脑。
天虽黑了,却叫灯光火光映得紫堂堂,更像一场漫长日落。天底下热闹得像庙会,左右楼阁间拿裹头香搭了新桥,凌空而跨,鹊桥便往檐头落了。无数香桥下是无数花灯,远远织往天际去,将满楼设案乞巧的姑娘脸庞都照亮。
地上也起了灯,一串一串,一提一提,映着面具、彩线、香合诸物,还有男男女女的往来身影。摩肩擦踵,纷纷拥拥,巾帻挨团扇,都是有情人。
人潮密密,萧恒只得按马徐行,直到出了街市才策马狂飙起来。他从院中落马,跳下马背时阿双已候在院中,往前迎了迎,忙叫:“将军。”
萧恒松开马缰,问:“殿下在吗?”
阿双神色有些古怪,言辞也有些吞吐,道:“殿下会客呢,将军累了一日,先回屋去休息吧。殿下吩咐妾给将军蒸了糕点,正在屉里,热热地吃才好。”
萧恒并不是迂人,已听出她的推搪之意。方才有些急,这才仔细瞧向院中,宝马雕鞍俱在。
贺兰荪已经到了。
他抬头,见秦灼房门紧闭,灯光映窗,只是昏昏。门前落一座白玉像,足有半人高,莹润如脂,所刻正是秦灼样貌。
贺兰荪鞍马上兰麝之气犹存,自己狂奔一日,灰头垢面,连甲都没有换。
阿双面露不忍,轻声道:“妾去催一催,将军先回房吃糕吧。”
萧恒却说:“军营还有些事,我先走了。姑娘不必告诉殿下我来过。”
他说走就走,这就去挽白马缰绳。阿双忙追上跟前,急声说:“殿下在等将军的,殿下特意将今夜空出来……他的心意虽不讲,妾却最清楚不过,他对将军是一片深情,将军别因此误会他!”
萧恒看向羌君车马,室内隐隐传来笑声。
这样的一片深情吗?
他再看阿双,却笑了笑:“殿下是个多情人,我一向知道。”
是他愿挨。
只是挨了这么久,石头都会有鞭痕。萧恒到底是个人。
阿双再拦不住他,见他翻身上马,手中似乎还持着一物,忙问:“将军若有什么物件,妾可以代为转交。”
屋檐下,玉像映灯辉,身泛淡淡光。萧恒收回视线,说:“不必了。姑娘前几天做了七夕香合,我回来时瞧见了,也瞧见了阿霓的名字。”
他说:“多谢你念着她。”
阿双心中一涩,正要说些什么,萧恒已一拨马头,策马转身出院。马蹄掀得枝叶一摇,惊起好一阵玉露金风。阿双突然觉得身上有些冷。
她慢慢踱步近阶,听闻一派觥筹交错之声,傍着秦灼强打精神的柔顺笑意。那笑意和对萧恒的截然不同。她搓了搓臂膀,眼前突然过电似的一闪,乍然意识到萧恒手里拿的是什么,这才后知后觉想起,南秦似乎有个传闻:
攻城第一箭,要送心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