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下车时营地已燃起篝火,众将士围坐在一处,正大声说笑。夜色深浓,甲胄攒动,秦灼一眼就瞧见被火点亮的一张脸。
那张脸叫光影柔和了,被染成橘红,是太阳光。太阳就落在这片长夜笼罩的土地上。那人眼珠一动,如同玉珠,在和他目光相接时微微焕光。众人也随他望去,忙要起身叫人:“少公。”
秦灼笑着摇手,唐东游已往旁边凑了凑,将萧恒身边的位置让给秦灼。萧恒没有当众扶他,更没说拿软垫之类,但等他坐定才收回目光。
萧恒没什么架子,上到统率下到士卒全都围坐一处,一圈坐不开,团团围了好多圈。秦灼从一旁瞧见褚玉照陈子元诸人,这才看清士兵服色,不仅是潮州营,更有虎贲军。
萧恒举起酒碗,笑道:“今年粮食虽未打下来,但所幸开了粮道,也运了高粱。这是我自己酿的高粱酒,才埋了这几日,味薄,弟兄们给我个脸面,凑合尝尝。”
秦灼举碗一尝,粮食香气清甜浓郁。众人不好干吃酒,萧恒便下令宰了头牛,亲自操刀炙牛分肉。
酒酣耳热,梅道然大笑道:“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只是咱们穷,弄不来军乐,但将军吹叶子是把好手,来一个听听。”
萧恒笑道:“我哪会这些,胡吹罢了。”
众人私底下都不怕他,仗着酒意和法不责众纷纷起哄。萧恒推搪时,外头已将叶子折好,一圈人一圈人、一只手一只手地递过来。最后递到秦灼手中,秦灼一伸手,歪头笑看他。
萧恒摇头笑笑,只得接过,刚要往唇边举,唐东游已领头大喝一声:“好!”
当即响起一片鼓掌喝彩声。
掌声久久不绝,萧恒下不了口,秦灼瞧他进退不是,没忍住,扑哧笑出声。
众人笑作一团,好容易安静下来,萧恒道:“不听就算了。”
梅道然笑道:“听,哪有不听之理?大伙不知道,萧将军原来还从劝春行宫学过把式,正正经经的教坊功夫!怎么说来着,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萧恒禁不住他取笑,当即抬胳膊拐他,梅道然自己滚到地上,捂着胸口叫痛。
秦灼瞧着他们,突然感觉有些神奇,谁都想不到有朝一日,萧恒这么一个煞神竟也会叫人当众揶揄。揶揄之后,他非但不会恼羞成怒,还会腼腆得耳朵红。
梅道然是萧恒臂膀,众人乐得瞧他俩内斗,不但不拉架,反而鼓掌叫好,甚至还要两边下注。唐东游高叫着将军上啊砸他鼻梁诶呦偏了,陈子元一拍酒碗喊道,我替我们殿下押梅蓝衣,梅蓝衣必胜!
结果话音刚落,那二人齐齐松手,胜负难分,只得算打平。萧恒笑着拍拍衣衫,“都在这儿耍心眼呢?”
梅道然也大笑道:“都是谁押输了?再灌他三碗酒!”
石侯从不远处叫道:“我都给将军记着了!但别灌酒啊,灌酒是奖赏,哪里是罚!”
一场笑闹过,大伙也消停了。那片叶子已经叫秦灼捏热了,萧恒接过来吹,唇边就是他手指的余温。他停了停,低头吹响叶子。
乐声流动时,秦灼一颗心突然酥酥麻麻地一软。
他听过这曲子。
那个上巳节,他从厢房歇下,萧恒守了他一夜,一夜叶曲吹彻。
他定定望着萧恒,半晌没能回神。等萧恒将叶子放下,梅道然反倒不满意,“就这?”
萧恒叫他:“你来!”
梅道然道:“我才不上你的套!这曲子也忒腻歪,将军给咱们一群大老爷们吹情歌呢!”
萧恒道:“一片叶子,还叫我给你演军乐吗?”
听到这,陈子元目光一动,但不愿起秦灼的哄。他这一犹豫,结果秦灼自己开口:“若论教坊学艺,我还是将军半个师父。”
他这样愿者上钩陈子元没料到,也就会意,找了他那根白虎箫出来。秦灼接在手中,看向萧恒,“《破阵曲》,记得吗?”
萧恒朝他颔首,二人对视一瞬,同时举器在唇。
两人传闻全军皆知,此刻却无一人闹哄打趣。他们静静注目,像敬一对神像,又像瞧一双父母,不敢唐突,不敢亵渎。
箫声缠绵,叶声哀婉,火中木声毕剥,林中风声飕冷。秦灼手指猝然一动,萧恒叶声陡然转高,再而急、再而促、再而庄重,一箫一叶紧追不舍。
曲调激烈处,陈子元浑身颤抖,褚玉照目含水光,虎贲军士泪流满面,齐齐击节歌道:“日出东方,耀我明光。日降南桑,佑我明王。白虎惕惕,胡不还乡?白虎昂昂,誓当还乡!”
一人歌而千人歌,程忠被这慷慨悲壮之意激得头皮发麻,忍不住问:“这是什么曲子?”
唐东游低声道:“我听老梅说过一句,像是他们的军乐。”
虎贲军多是少小离乡,更有不少是听从文公安排潜入中原的旧人。一个老兵哽咽难歌,潸然泪下:“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啊!”
他这一哭,又有酒意催发,不少虎贲士卒也抱头痛哭起来。萧恒放下叶子去看秦灼,秦灼扣紧箫管,静静瞧着他们,一言不吭,额角已露青筋。他眼中晶莹闪烁,却像倒映火光。
默然片刻,秦灼举酒站起。众人收了哭声,抬头看他。
秦灼道:“这一碗酒,我向大伙赔罪。我阿耶将你们领出来,十数年、数十年过去了,我还没把大伙带回去。这是我父子无能,秦灼对不住你们!”
众人齐声叫他:“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