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玉照手脚捆缚,闭目坐在军帐中,一动不动。
帐子被打开时褚玉照扭头向里。一阵脚步声后,一个小孩子细声细气叫他:“吃粥。”
褚玉照睁目看他。
是个男孩子,头总两角,身着锦衣,大眼睛怯怯盯着他瞧。碗里盛着浓粥,煮了些猪肝酱肉,褚玉照小时候爱吃这口。
褚玉照没再看他,双眼望向男孩身后,冷声道:“什么人?”
褚山青颈侧已然包扎,纱巾上仍渗出血迹,将那只碗从男孩手中接过,道:“是你兄弟,今年五岁。叫镜思。”
褚玉照面无表情。
褚山青道:“我一直告诉他,有个阿兄在外面。”
褚玉照冷冷睨他,“我只有殿下一个兄弟。”
褚山青默然片刻,道:“你阿娘,一直很惦记你。”
褚玉照脸色一僵,也垂下首,半晌方问:“她还好吗?”
“你十来年生死不知,她日思夜想以泪洗面,如何能好?”褚山青从他面前蹲下,语气有些哀恳,“阿照,你同我一块家去,好吗?”
“我只和殿下一块家去。”褚玉照定定看他,“等他回秦继位的时候。”
褚山青不说话。
褚镜思有些怕这位面色阴鸷的阿兄,往他身后躲了躲。
褚山青揉揉男孩脑袋,话却是对褚玉照说的:“你还是写封信去,劝殿下休要纠缠此事,他一个孩子这点兵马,如何能敌大王的心计手段?”
褚玉照冷笑道:“徐启峰是秦善内弟,荣也重也,不一样死于殿下之手。”
褚山青深深看他一眼,叹道:“罢,同你讲也无妨。徐启峰居功自大,颇以外戚自重,大王早就有了清除之心。只是顾念与夫人多年伉俪之情,不好下手。这次命他前来缉拿少公,如此坐观虎斗,不管借谁的手杀了谁,对他来说都是有利无害。”
褚玉照反问:“如此胸怀狭窄之人,你还敢为他卖命?你就不怕他这次派你出军,也是心存试探于你?”
褚山青深深看他一眼,褚玉照冷笑一声:“果然。想必你们早知道我在殿下麾下,秦善心里就得犯嘀咕,这四千虎贲军是怎么养出来的呢,是不是你褚大将军阳奉阴违暗度陈仓?你们这一场君臣真是好笑。”
褚山青道:“元和十六年底,宫中已有殿下行踪,从前的永王给大王通信,派我前去指认。我没有一口咬死,大王在那时候就起了疑心。”
褚玉照呵呵笑道:“你也忒瞧得起自己!你是文公旧臣,前后摇摆不定,我就这么讲吧,他就从没有信过你!”
褚山青不语。
褚玉照激动道:“我真的想不明白,当年文公待你、待褚氏不是不看重,你们是打小的兄弟,我吃奶的年纪就定了和郡君的亲事,他想和你做真正的一家人。文公哪里对不住你,你怎么就跟着秦善、跟着谋害他、糟践他子女的凶手做一条狗!还有殿下!殿下可曾视你为臣属,可曾驱遣你一次?他是把你当自家长辈来看!你又是怎么对他?裴公一介文臣尚敢拼死一搏,你手握重兵就做个哑巴?文公待你手足之情,殿下对你亲长之敬,你是怎么回报他们?啊?”
“鉴明!”
褚玉照喝道:“住口!冰心赤胆为鉴,行端坐正则明!我的字是文公取的,你也配叫我!”
褚山青胸口剧烈起伏,“你这样耿耿忠心,莫非当年他贬你出关,你到我跟前咬牙切齿痛哭一场,全是做的好戏?”
褚玉照大声道:“是!你助纣为虐一乱臣贼子,还来问我?”
褚山青也忍不住道:“当年殿下落马断了双腿,残疾不能继承君位,我能有什么选择?文公骤薨,举朝军政握于秦善一手,裴公海奋起兵变,最后如何?还不是举家流放为人奴婢?鉴明,我儿!当时你不过无辜稚子,你母亲更是体弱多病,我岂能不顾惜你们母子二人?”
他气息用力,颈上鲜血又洇开一片。褚玉照点点头,道:“好,你行事窝囊我当你情有可原。但之后呢?”
他骤然嘶声喊道:“殿下叫人怎样作践,你看在眼里不闻不问!就算没有君臣之义他总是故人之子,他是你情同手足的兄弟的儿子!若非殿下心性坚韧,早就一索子吊了脖子!你们唾他骂他却没一个人敢救他,我们一家何辜,殿下又何辜啊!褚帅,褚将军!你抬头看看,文公在天上睁眼看着你哪!”
他二人言辞激烈,褚镜思受了吓,拽着褚山青的甲胄细细哭起来。
褚玉照神色一绷,默然看了会那孩子,表情再没什么波动。
副将突然快步走进帐内,形容十分惊惶,抱拳对褚山青道:“二将军……败退了。”
褚山青眉头一紧,问:“怎么可能?”
“秦灼这厮狡诈,反用铁索连船计,骗二将军放火烧江阻断攻路,误了进攻的最佳时机。二将军绕道再战,本要得手,谁料这时候杀出了援军!他们领头的十分凶悍,来者不过千余人马,竟杀得我们节节败退!二将军也受了伤,赢面不大,只得暂退。”
“援军?”
“是,有人听见阵上喊‘潮州萧将军’。”
褚玉照放声大笑:“天不在你,天佑殿下!”
褚山青一身铁甲微微颤动,听见褚玉照道:“我知道你要怎么做了。两倍之人都没能拿住殿下,在秦善跟前你就彻底失了信任。为今之计,唯有大义灭亲,显得你大公无私一片赤诚!”
褚山青猝然转身,一巴掌掴在他脸上。清脆的耳光声落,褚青山自己都愣了愣,一旁褚镜思大哭起来。
褚玉照倚在地上,仍乜着眼看他,道:“你现在也有了儿子,我如今一死,也没叫你褚家断了香火。动手吧,不动手,我若再得时机,必取你项上人头!手不都攥在剑上了吗?拔剑,杀了我啊!”
褚山青凝视他许久,铿然拔剑。
褚镜思抱住父亲大腿,放声哭道:“不要杀阿兄,阿娘说,要见阿兄回家的!”
褚玉照目光一动,轻声道:“那小孩,一边儿去。”
他微微仰头,目中已无恨意,平静道:“今日之死,全当我剔骨还父。用我这身血肉,去赎褚家背主忘恩的罪孽。你若还有心肝,就不要告诉阿娘。同她讲,我四海云游去了。”
他闭上眼睛。
剑锋飕然一落。
绳索嗤地一裂,断作两截。
褚山青不再看他,道:“走吧。”
褚玉照先是不可置信,眼中情绪翻滚,目光一暗,终于站起身活动了活动手脚。下一刻,他突然把褚镜思抓到身前,手指扼住他咽喉。
褚镜思大哭声里,褚山青厉声骂道:“你这个孽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