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耶正坐在父亲右手边,隐约觉得不对,正要变色,便听我父亲说:“我不会。”
军官冯正康看不下去,打圆场说:“萧将军随便背一句就得了。”
我父亲沉默片刻,还是说:“我不会。”
一顿酒结束,他没再抬起过头。
正是在爱情风波里,父亲意识到文化的重要。他带兵打仗多是依靠经验观察和部分天赋,但无可否认,绝大多数的前人智慧凝聚在万卷兵书。而他治理一州,更要从圣贤教训里汲取养分。这次的玩笑实质意义地刺痛了他。过低的文化水平是他的先天不足。
我相信阿耶对这一夜会有很深刻的印象,这一夜后很多个夜晚,父亲都婉拒了他同床的暗示。阿耶是个患得患失的钓鱼者,一个夜晚,他支使婢女阿双以送汤的借口去探查我父亲行踪,阿双回来说:“将军在看书。”
看书成为和种地一样的习惯,贯彻了我父亲的余生生活。直到我出生甚至成年之后,父亲依旧保持睡前阅读的习惯,那时候他的学问已经堪称广博。不得不说,父亲是个绝对意义的大天赋者。在当时,这样揠苗助长的填鸭式学习竟让他取得了不小的进步,他说至少后来几个月,他们讲的那些典故他能弄懂一半。
父亲兴致勃勃地去找卫队长梅道然——确切来说是我的伯父——分享他的学习成果,他可能会和老师讲读书对打仗的重要,但对我伯父,他只会讲读书对他自己的重要。伯父看着他眼神发亮,脸上有些罕见的红晕,他说师兄,你知道吗,我觉得他离我没有那么远了。
伯父目睹了父亲对我阿耶的谨小慎微,但没想到他在爱情里的常态是自卑。在所有人眼里,父亲是当代独一无二的英雄乃至伟人,但他在我阿耶面前就会被打回原形,变成那个姓名父母皆不详的乞儿、杀手和草根。配不上,是内外力合击下他对自己的爱情定位。以至于他对我阿耶的感情,也被他自己认定是痴心妄想。
但他还是开始学习读书和礼仪,试图在阿耶身边没那么格格不入。
当这一切取得长足进展、阿耶的态度有所松动时,从南方来了辆香车宝马,下来个神仙公子贺兰荪。
贺兰荪的贵足踏上潮州的贱地,宣布我父亲彻底从爱情的牢笼掉进爱情的炼狱。
父亲和贺兰荪初见在马背,但真正面对面却在我阿耶的院落。我想任何一个人都无法体会华服锦衣的贺兰荪站在我阿耶身边对父亲造成怎样的打击。在当时,我父亲注意到贺兰荪的容貌前,先注意到的是他的鞋。
那是一双锦缎裁制的翘头履,上面缠绘着父亲不认识的花卉鸟兽。那匹绸子被制作成鞋前,被香料熏泡了十数天。而当时,父亲匆匆从军营赶回,进军营前刚下地插完秧,穿的是一双自己编织的稻草鞋。由于多日遭受雨水沤泡,鞋头已经破了个洞,正好露出他没有穿袜的脚趾。
现在父亲的穿着比之前要得体许多,但在疲软的经济跟前依旧捉襟见肘。他只有两双靴子,俱是潮州之前配备的军靴,为了减少损耗只在战时使用。他有一双农民的脚,整个脚掌和后跟都包裹着厚厚的趼层。
这时贺兰荪牵住我阿耶,层层丝绸袖口从手背滚落,露出一双白皙修长、保养得宜的手,贺兰妆点手部的是几个玉石戒指,而我父亲是老茧和皲裂的伤口。
贺兰荪让他真正认识到他和我阿耶之间相隔的鸿沟。
父亲依旧没有在面上表露出任何情绪,但可以看出,他对我阿耶的追求不像之前那么热切。他更多的时间留宿军营,把自己没日没夜地抛进耕地、军事和政务处理里。这段时间,他走访了十之有八的潮州人户,重新统计人口和存粮,帮助修补了他们的屋顶和墙皮。也是这时候,父亲正式废除治下的土地私有,在潮州掀起一场史无前例的分地狂热。这一运动被我老师称为大梁国土地制度史上的一大创举,并认为为粮道的打通疏浚了最后的淤土。我父亲也展现出所有人希望的生机勃勃与昂扬斗志,让每个人以为他当时当刻的心境是由衷的幸福。他们的证据之一是我父亲打破了自己滴酒不沾的规矩,但能窥探的真相碎片的只有我的伯父梅道然。
有那么几个夜晚,梅道然见到我独自饮酒的父亲,第一次出言制止,之后都陪他吃酒到天明。但父亲在酒水上依旧克制,伯父回忆,他一碗酒要分十余口吃完,吃一碗就要半个时辰。吃到第三碗,父亲就会封存酒坛,说,下一次。下次打胜仗,咱们当庆功。
伯父向客卿岑知简模仿过父亲的语气,模仿到一半他嘴唇开始颤抖。他把脸埋进手掌,像当时把手掌按在我父亲肩头。我伯父是个性格爽朗但心思细腻的人,他在这些夜晚察觉,我连吃酒都不会痛快的父亲心中积压的大石竟没有挪动半分。这一时期,父亲躲得阿耶越来越远,即使碰面话也难说上半句。但哪怕遇到贺兰荪椒兰陶陶的车驾,父亲也没有换下他脚上的草鞋。他的倔强有比沉默更深的根。
在情感关系里,父亲总是退步的一个,可一旦他坚守不出,阿耶就成了彻底的被动者。一个夜晚,阿耶故技重施,再度把自己献上我父亲的床铺。和他们第一次结合的献祭式的孤勇不同,这是一次彻头彻尾的引诱。数次同床共枕让他轻易摸索到我父亲的软肋,他付出了接吻的代价,却不敢交出半点真心。
我父亲到底没有失掉自己。那个秋天,他撑起军旗,打响北上西塞的马鞭,为这段合卝奸关系刻下终止点。
半年后,脱了一层皮的父亲重回潮州,在隆冬拉回九千口棺木。死亡的阴霾因父亲的回归再度笼罩潮州城。
父亲终于迎来崩溃。给所有棺材落钉子的那夜,他在野地里失声痛哭。如果当时气竭而死他一点也不会奇怪,甚至他给自己也准备了一口棺材。他在那时候的确有以死赎罪的打算。毕竟死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
于是我父亲活了下来。
之后的叙述里,父亲没有提到过那个夜晚。但听我伯父讲,父亲在那一夜后开始重拾打铁的习惯。这习惯和种地读书一样,一直维持到他生命的最后时段。第二天他紧急返回西塞,潮州城在白色的大殡前为他挂上十里红彩。在这里,史书第一次记录下我父亲的眼泪。他对潮州犯下过难以饶恕的罪过,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以刽子手自居。而潮州人民用热切不舍的眼神,给出了他们的真正答案。
我父亲在这里,治愈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所有人目送我父亲再度北上,他们发现,父亲的背影开始变得像潮州的大山。
我经常想,潮州带给我父亲的究竟是什么。
爱情的萌芽?可他的确在我阿耶那里受到前所未有的重创,那种创伤甚至在数十年后仍有余痕。
名望和势力?他的确拥有了一支钢铁般忠诚的军队,可这些人过早逝去的生命一直压在我父亲背上。这让他永远无法“享受”权力。他穷尽一生都在做抬棺人。
命运的苦果吗?这几乎是他所有亲信的一致回答。可父亲无数次表明,那是他生命的福地。
或许我应该亲自去一趟潮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