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头一次动出京游访的念头时请教过父亲的意见。当时正在用饭,吃的是父亲自己种的谷子。父亲没有立刻作答。我知道他在考虑我的身体情况,我以为他会否决。
临近饭毕,父亲说,你可以去潮州看看。潮州是个好地方。
我在无数叔伯的追忆里听到过潮州。而潮州作为所谓的龙兴之地,总与我父亲密切相关。
几乎在所有人眼中,我潮州的父亲无所不能,甚至他那把环首刀一度成为一种先锋式的象征。他们提及青年父亲时眼中火光闪烁,我知道那是他们青春岁月的剪影。在那波澜壮阔的戎马生涯里,父亲无疑扮演了旗帜和剑锋的角色。他们对父亲的描述无外乎崇拜,说他是最睿智的领袖和最英勇的将领。我这才意识到,没有人真正认识我父亲,尤其是他的潮州时期。
父亲一辈子没能在我阿耶那边抬起过脸,哪怕他登基称帝,面对南秦部下言语式的羞辱也只有忍受。这是在潮州就结下的病根。父亲初到潮州是投奔我阿耶,寄人篱下,身份尴尬。在最初的坊间传言里,父亲作为榻上宾客频繁出入南秦少公的罗帷。这时他接近明示的暗恋更成为我阿耶耻辱柱的钢钉。他一度不敢去爱我阿耶,连望过去的目光都觉得是冷箭,他多看我阿耶一眼,眼前就是阿耶赤身裸体躺在红床上被万箭穿心的画面。
那一段时间,我南秦的长辈没给过他一次好脸。我阿耶尚恐惧这潭爱情泥淖,生怕惹火烧身,很少出言阻止。父亲就沉默不语,照单全收。后来他从随从变成我阿耶平起平坐的盟友,这种感情困境没有打破反而每况愈下。我那些南秦的长辈在道理上站不住脚,就要从生活泄他们的私愤。这些恶劣行为无外乎一个原因:父亲配不上我阿耶。
我潮州的父亲是个彻彻底底面朝红土背朝天的农民。皮肤晒得黢黑粗糙,眼角在那时候就添了很长的深纹,手指甲缝的泥垢从没有洗干净。以我姑父为代表的南秦军官无数次夸大他油垢的衣领和身上的味道,他们说我父亲一进屋像突然泼进一盆雨水沤烂的酱菜和咸鱼汤。当然,他们没有当面说过,但我父亲极会察言观色,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必要的事情他不再踏足我阿耶的房间。但凡要见面,他都要留出一个时辰把自己从头到尾清洗三遍。以至于出于事务原因日日都要碰头的时候,他浑身的皮肤因为过度清洁已经脱皮生疹。但说实话,我父亲并不是主观意义的邋遢汉,他是当时全部潮州人的缩影。他们比起原住民更像流浪汉,这样出过三位宰辅十数位状元的文明之乡,乡人不像读书人更像原始人。哪怕他们和正常人一样洗漱沐浴,仍散发出一股饿殍般腐烂的味道。他们不是没有爱美之心,只是没有修整边幅的条件,大暑里一件衣服都要连穿三天。在之前的潮州守卫战里,所有人的余衣都被当作粮食充饥,这件事直到两个月后才被我阿耶发觉。
我阿耶采取尽量委婉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那时候他无视部下的微词,如同无视我父亲尴尬的爱情境地,他坚持和我父亲同桌吃饭,并不许众人早早退席。我姑父当时痛苦得如同上刑。一次饭后阿耶叫住我父亲,询问他的生日。
父亲微微一愣,说:“我不清楚。”
阿耶说:“再不清楚总有个日子,不管早晚,都要给你送份寿礼。这样,我给你量体裁几身衣裳吧,贴身穿的,要贴心。”
那时候他们的爱情不进不退,阿耶语气暧昧,不惜以此来掩饰真正目的。我父亲没多说什么,顺从得似乎没有被刺痛自尊。直到我阿耶上前替他量身,触碰到他的衣角,父亲本能退后一步,说:“你刚洗了手。”
我阿耶的脸骤失血色,被伤害的反倒是他一样。他嘴唇蠕动几下,缓缓从桌边坐下。我父亲站在十七步之外——不是十六步不是十八步,就是十七步。十七步之内那件旧衣的气味会钻进我阿耶的鼻腔。许久,我阿耶才低低说一声:“我就是想给你做身衣裳。”
父亲说:“我知道,我会把尺数给你的。”
他沉默一会,说:“我以后不来吃饭了。”
这句话一出,阿耶才醒悟这一段日子带给眼前人怎样的伤害。而他视若无睹,一直做着冷漠的帮凶。
在潮州经济有所恢复之前,我父亲在心里开起爱情的倒车。父亲只向我提起过一次,那时候他和阿耶很不般配。阿耶青春靓丽,衣冠楚楚,父亲站在他身边,像到朱门口乞讨的流浪汉。面对这如同鸿沟的差距,父亲无能为力。他的发泄方式就是去种地,农民是他的兄弟,土地是他的母亲,和兄弟母亲在一起,他能找到脱离爱情的个人价值和活着的一部分。那时候父亲的笑容全部寄存在土地里,在我阿耶跟前,他只是遥遥一见,然后沉默地走远。爱的生长有可能是幸福,但爱要分娩出来必须经历痛苦。那时候我父亲的单相思没有分毫幸福可言。
这样的艰苦生活到半年后有所缓解。潮州柳州贸易打通,经济在冬日迎来回温。我父亲制定了一套严格的饷银制度,他每个月也和所有将领一样排队去领死工钱。以往他大部分饷银都会投到运河修建和种子购买中去,这次一反往常,他的开支是两个大头:除了新衣之外,他还买了香料。第二天他清晨去见我阿耶,当时我姑父和军官褚玉照正陪阿耶用饭,父亲站在门口,脸上流露出我阿耶到死都不会忘记的神情。他有些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一块儿吗?”
据阿双姑姑说,阿耶几乎是瞬间红了眼睛,他匆忙站起身,声音有些发抖,连声催促:“再备一副碗筷,给将军贴个饼子,要大豆面的。还有没有馎饦?”
父亲从我阿耶身边坐下,显出外人都能看出的拘谨。我姑父震惊于此,许久没能回神。直到一股气味钻进他的鼻子——不是污糟气味,是过分浓烈的香料,他忍不住连打两个喷嚏,连看了三眼我父亲凸出的颧骨,到底没说出一个字。
他不说,军官褚玉照发了话。他和我父亲之间一直存在一种古怪的气氛,在我阿耶离席去给父亲端糕点时,这种古怪成为一种心照不宣。褚玉照问:“萧将军今天熏了香?”
父亲没有答话。
褚玉照不以为意,搅动自己的粥碗,说:“殿下用香必取名品,最次等的白麝香尚一厘百金。且香料是熏衣裳的,不是泡衣裳的。”
他对我父亲笑一笑:“萧将军若有空,可以学学香道。”
他们在阿耶回来时匆匆结束了这段似乎自问自答的对话。
我父亲没有立刻离席,但也没有阿耶想象中坐得那么久。他用一种不符合他平常饮食习惯的方式,堪称斯文地吃完那碗馎饦,然后告辞,依旧不让我阿耶看出真正原因。之后褚玉照不住冷笑,“殿下钟鸣鼎食里养出来的,他这样的,配得上殿下?”
我姑父坐在对面,罕见地没有附和。
父亲是个绝佳的学习者,但他没有学习大贵族这些繁文缛节的意向,如果没有我阿耶,他对这些民脂民膏堆出来的东西可以说深恶痛绝。更何况在当时,解决潮州吃饭的问题才是他的重中之重。在那之后,他自己再未熏过香料。
父亲是一个不会失掉自己的人。
在他的潮州生活里,他为了爱情可以算出尽洋相。取笑萧重光也成为南秦军官的乐子之一。我阿耶去而复返,在潮州已经由主为客,他的部下大多不满,打定要出一口恶气。这些带着恶意但没有损害的玩笑正是最有效的途径之一。这时候我姑父敏锐地察觉这一行为的性质从同袍游戏转为政治斗争,十分及时地退出战局。姑父向来是大智若愚的人。
潮州经济复苏后,他们再难从外形和智慧上寻乐我父亲。那时潮州城终于脱掉乞丐般酸臭的外衣,重新恢复她在一百余州里首屈一指的谦谦君子形象,我父亲也随之重现真容:他的肤色不再像从前那种近鬼的苍白,像把新结的稻谷,有了人的温度,但他的眼睛依旧亮如寒星;他身材干练却不魁梧,举动沉稳,偶尔却流露出少年之气;他总是面容冷峻,眼神却常常温和;经常紧抿嘴唇,而非滔滔不绝地进行政治宣讲。我父亲这把蒙尘宝剑终于被擦拭干净,绽放出刺破云霄的万丈光芒,那是与我阿耶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男性之美和将领风采。也就是这时候,阿耶终于缴械投降,放纵自己陷入与我父亲共同编织的情卝欲之网。而当父亲身为领袖的魅力有所展露时,阿耶终于对他产生出痴迷的倾向。
最令南秦担忧的事情发生了。
他们无法继续取笑我父亲的外表,便将矛头转向他的内里。他们开始玩一些艰深晦涩的文字游戏,在谈论军事时故意援引经典,要我父亲一次一次询问意思,再高高在上地做出解释。父亲的确略通文字,但那是做暗卫时的生存技巧,而非世族之家的诗书之教。他和老师说过:“那一段时间,我基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我其实不太想当着他的面叫他们看乐子,但这件事我也没有法子。”
有一次两军吃酒,气氛正融,南秦提议玩飞花令,阿耶吃得半醉,尚没来得及转脑子,底下已经兴趣盎然地开始。据父亲回忆,那次他们联的是“火”。在座都是现场自作,你一言我一语讲起格律。玩到差不多,话头自然递到我父亲头上。
父亲举起酒杯,说:“我自罚一杯。”
褚玉照笑道:“难道萧将军打仗也这样自行认输吗?别是瞧不上咱们,连一句诗都不屑来联了。再说,这可是合了殿下的名字,将军总不至于连殿下都看不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