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冤魂不公,可对你来说,未必是坏事。尚有余地之时,及时退步抽身。”张霁的目光在昏暗中望向他,“但老师还说,有他一日,当为鬼鸣。”
青不悔想亲自介入。
他不想杜筠插手,是回护;想自己干涉,是公道。
“我不能一辈子在祖父和老师的羽翼之下。上头看到羽翼,就会想到党羽。这本就是我的差事。”杜筠目光如炬,“十三,我是想和你说另一桩事。”
“并州案疑点颇多,罗正泽可能是冤枉,你阿舅未必不是冤枉。都说崔十三郎当年是齐国奸细,但板上钉钉的逆贼罗刺史而今又怎样?当年你阿舅不在并州,是在相邻的邺州,通敌为何跑那么远?如此隐秘之事,你父又是如何详查内情?”
他缓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一直在查这件事,现在便是时机。趁如今择兰公尚在、此案主审尚在,今夜我们写状子,你明日递状,我来审理。事不宜迟。”
他语气恳切,张霁看了他一会,抬手拍了拍他后颈。
“有你这句话。”张霁只说了一半,笑了笑,道,“不到时候。”
他们正说着话,不远处有人动作一顿。
一个武骑问:“道生,怎么了?”
阮道生正引弓搭箭,摇了摇头。一松指,箭中靶心。
***
天色不早,张霁要去射靶,杜筠也没有多待,转头要走时,忽然听人在背后叫他:“阿筠。”
他回首一看,见杜宇带甲走来,便轻轻一笑,叫道:“大哥。”
二人一母同胞,自小便亲厚。杜宇远远一看,替他整了整衣领,问:“来送张十三郎?”又道:“你俩打小感情就好。”
两人又说一会话,杜筠总觉兄长有些古怪,便道:“有什么话,大哥直言便是。”
“那我就直说了。”杜宇道,“并州案怎么下去,你想过没有?”
杜筠道:“参奏卞秀京,等陛下再选主审。”
“你也觉得吕择兰这个主审做不成了?”
杜筠微微拧眉,“大哥到底想说什么?”
杜宇清清嗓子,问:“阿筠,你觉得李郎做这个主审如何?”
“李郎?”
“那位幽州李寒。”杜宇说,“卞秀京一手遮天,换做旁人多少有所忌惮。但李郎为人刚正不阿,连陛下都敢——劝谏,哪会怕一个武夫?查明真相,不是也是你的希望吗?”
见杜筠开始思索,杜宇趁热打铁道:“再者,李郎原本断了仕途之路,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这桩案子若审理好了,朝廷不想用也得用他。他现在投在青公门下,多个有本事的同学,也好帮衬你。”
杜筠抬头看他,“大哥是想让我劝说李郎做这个主审?”
“正是!这一举多得,岂不便宜?”
“但就算李郎答应了,老师也不会同意。老师不向陛下进言,我区区一个新上任的侍御史,只怕陛下不会听我的推选。”
“这就不必你担心了。”杜宇说,“你但凡劝动李郎,御前自然有人说话。”
杜筠面仍含笑,直视他双眼问:“岐王爷?”
杜宇干笑两声,点了点头。
杜宇和梅道然同为旅帅,处处争锋,梅道然有了永王做靠山,杜宇便渐渐与岐王走动起来,竟有投入门下之势,杜筠劝过几次独善其身,后来也由得他去了。
“大哥,岐王为什么要李郎做主审,你不明白?”杜筠长长吐出口气。有些话不能说,但二人心知肚明。
为了扳倒卞秀京。
为了打压永王势力,为了夺嫡。
“历代……党争如何激烈,大哥与我生长在京,自幼便耳濡目染。想要推举李郎,是真想助他一臂之力、真想为并州问一个真相?是因为贵主知道,以李郎之刚肠嫉恶,哪怕再犯天威也要彻查到底。这件事当真另有隐情,就是打了国舅、打了中宫、打了永王和陛下的脸,非死不能报;若查不出来,又是公然一桩罪过,还会被当成附丽权贵,在野文人的唾沫就能把他淹死。贵主要一步登天,却要踩得他粉身碎骨啊。”
“大哥,这个主审,你愿我去做吗?我尚有父母兄弟心疼,李郎却是早年遭遇兵祸,自幼无父无母了。”杜筠声音微微发抖。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
杜宇面有惭色,半晌才道:“岐王人温厚良善,是真没法子了才……”
“老师要收李郎,我还是今日得知,贵主耳聪目明却先一步知晓,这不是无计可施之人做出的事。”杜筠道,“法子还是有的,臣道易居,王道难行。”
杜宇微微变色,便听杜筠轻声叫道:“大哥。”
“我没求过你什么,只这一次。虎兕出柙非你我所愿,莫使龟玉再毁椟中。”
他缓缓躬身,长揖及地。
“但请高抬贵手,放过他吧。”
***
卞秀京殴杀韩天理一事引起全京轰动,文人口诛笔伐,百官全情激愤,这样风口浪尖上,卞秀京仍风光操办寿宴,全然视民愤如无物。
不只杜筠,群臣纷纷上表参奏卞秀京,皇帝却一直未予确切答复,案情审理也一度暂停。这一段闲暇,杜筠这边却新到了一桩事:青不悔正式收李寒做弟子。
青不悔收徒不讲排场,关起门一盏粗茶,茶后一顿淡饭就了了。青不悔曾于学宫讲学数年,天下无论贵贱皆可入内听学,但正经收门内弟子不过几个,李寒就是那最后一个。
李寒尚未加冠,但正经入门,便由青不悔授了表字。他们这几个的字都是青不悔拟的。
杜筠是傲节,取竹君子之意;郑素是涪之,涪水出潇湘,郑氏历代镇守崤北,但本家却在湘南一带;张霁常年在外,便信中为他择字佚云,意在云销雨霁、彩彻区明。李寒取字,便称渡白。
个中意义青不悔没多讲,李寒却献茶跪下,道:“必不负老师所望。”
他叩下一个头。
像有什么一锤定音。
从这天起,青门众人开始了与李寒的诗歌唱和,哪怕只维持了短短一个年头。但不可预知的未来不值得忧虑,杜筠当时最火烧额头的还是并州案的何去何从。
他没想到转折来的这么快。
下一次大朝会,群臣再问并州一案,皇帝态度似乎有所松动,命百官重议主审。
“臣有一个人选。”
孟蘅持笏出列,却当廷跪倒,“请陛下恕罪。”
皇帝待她一直态度温和,笑道:“孟卿为朕解忧,何罪之有?”
“臣要推举之人,曾犯死罪,亦是白身。戴罪之人又无官职,臣明知如此却仍要举荐,是忤逆之罪。”孟蘅拜道,“但臣思前想后,朝堂殿下,实无更合适的人选。”
皇帝有些好奇,问:“孟卿所言是?”
“上元案涉事之人,幽州李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