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知简以淡泊闻世,从不好与人争,更不欲沾惹是非,这次肯来行宫斗乐实在是出人意料。
秦灼压低声音问:“依祝兄之见,这二人谁能争胜?”
“不好说。”祝蓬莱手里又换成了半个河阴石榴,“他俩的琴声不一样。”
韩诗理琴悲慨,那岑知简的琴便是超然。悲慨是一种极端情绪,用诗来比喻更像“怨刺”一流,属于“变声”;而超然之气则更像一种中和雅正,不怨不怒,物我两忘。岑知简哪怕心有怨愤,也是不愿用私情概染音乐的人。他斗乐之争,用的是“不争”。
一刻之内,一时之间,两琴相斗如火如荼。
韩天理急弦紧逼,岑知简缓步慢弹,一边如八万天马动地来,一边如一身鹤影凌霄举。坐者听之,便如置身于天风海雨,却举头见明月松风。二者相和相斗,如与颉颃,难分伯仲。
一声亢音落后,祝蓬莱剥石榴的手微微一顿,皱眉说:“他心急了。”
秦灼远远看去,见韩天理琴上一根琴弦已断,岑知简依旧优容有余,泰然自若。
祝蓬莱将石榴籽合在掌心,说:“韩郎求胜之心太切啊。”
时辰将至,却仍不见高下,侍者看着刻漏,敲响金钟。
钟鸣即止,这是规矩。
岑知简转弦横抹,余音收归指下。
几乎是同时,一道玉碎之声彻然裂响,在场众人皆头皮一麻。
曲罢,韩诗理琴弦尽断,十指俱红。
侍人将名册捧到长乐面前,并朱笔一支,请她勾选魁首。
长乐略作沉吟,抬腕勾下名字。
趁这个空当,祝蓬莱凑向秦灼,将掌中石榴籽摊给他,低声问道:“依甘郎所见,谁能夺这个魁首?”
秦灼捏了粒石榴在手,思忖片刻后道:“娘娘弹琵琶好作慷慨声,岑郎这一曲太恬淡了。”
“岑知简恬淡,岑氏却不能恬淡下去。要不岑知简不会入京,也不会来此斗乐。”祝蓬莱含笑道,“打赌么?我岑你韩。”
他这一语点拨,秦灼即刻了然。
长乐意图收揽岑知简。
永王奏请岑知简出任七宝楼监造,是有胁迫之意,这在岑氏眼里是个不大不小的梁子。长乐若趁势卖岑知简的好,说不定能借着岑氏在文臣里的这股东风。
这场斗乐的性质已经变了。
他心念一转,侍人已捧卷立于台上,嗓音尖利,高声道:
“好春三月,闻此鹿鸣。我有嘉宾,德音孔昭。今公主玉判,夺魁首者——”
“华州岑知简。”
***
岑知简抱琴出行宫时,一驾素盖朱车已停在门前。他看了车上那蓝衣人一眼,没作什么表示,自行弯腰登车。那蓝衣人抬手欲接他的琴,岑知简避过,那人便只扶了他一把。岑知简坐入车中,还是轻声道了句:“多谢。”
梅道然看他,笑道:“还当岑郎一路不会搭理我呢。”
岑知简冷冷道:“禁军是天子护卫,没想到永王竟能将旅帅驱遣如仆从。”
“别捎带我啊。”梅道然也不生气,“是永王爷要你参加斗乐,也是他拿华州岑氏来挟持——提点,我就是个传话的。”
岑知简抬眼看他,静静道:“为虎作伥者,专为虎前呵道。”
“呵道。”梅道然看了看手中缰绳,“我现在是为你呵道,岑郎,不至于连自己都骂吧。”
岑知简不愿作口舌之争,也不争辩。梅道然说:“禁卫是天家的奴才,永王爷也是天家人。做奴才的命贱。岑郎,你一门清流还是不得不出山入世,更别说做奴才的。”
岑知简瞧着他,“我不是这个意思。”
梅道然本就不生气,也冲他笑笑,意思是这事就过了。
岑知简静了一会,忽然问:“永王为什么要打压韩诗理?”
梅道然握缰的手紧了一下,眼里依旧吊儿郎当含着笑,眉峰抬了一下。
岑知简说:“斗乐之事永王本不在乎,是这位幽州韩郎声名显扬之后,他才请梅旅帅代为传话,再三请我来劝春宫一趟。见我最后一日仍不肯应,便拿岑氏做要挟。”
他顿一下,开口道:“我不愿卷入朝堂之争,但旅帅,我并不是傻子。”
梅道然深深看他,笑意像黑眼仁里的光,若隐若现地亮,他说:“我倒想往朝堂里头搅一搅,可岑郎,我就是个跑腿卖命的,够不上。您问我这个,倒不如问问我京城哪家酒坊最好。”
岑知简默了片刻,也道:“劳烦你跑一趟。”
“哪里。”梅道然抬头一瞧,“要下雨了。”
他转头笑道:“岑郎,坐稳了。”
缰绳猛然一抖,白马高鸣一声,立时四蹄如飞。在飚飏扑面的狂风中,岑知简嗅到不同于山中夜雨的气息。不是混合苔藓草木味的淡淡泥土腥气,是铺天盖地的泥雨瓢泼。未有不染者,衣袖满京尘。
***
雨下得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