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道然摇头笑了下,说:“敢,多少有些大不敬的念头。若是不敢……”
“打的是他华州岑氏的脸。”
梅道然侧了侧头,“驰道是岑氏奉旨修建,建成时高皇帝曾邀岑公共同登车巡览。据说高皇帝曾有言,岑氏当为驰道之父,除自己之外,只有岑氏堪行此道。岑氏曾是灵帝与公子檀之师,陛下登基后,岑老太公举家归隐,正是一个“忠”字。如今岑知简再度入朝已是有悖忠义,若连驰道都不敢走……”
梅道然没有说下去。
一片肃穆中,隐隐有车轮声作响。
凌空一道鞭声后,梅道然朝太阳的方向眯了眯眼。
城门巨大的阴影下,渐渐驶出一辆高盖轩车。洁白车盖,鲜红车身。永王远远望见,坐在马背上卷起马鞭。
而车中只立着一个人。
那人面庞洁白,眉目清朗,一见便知出身化外,不染俗尘。他头戴子午莲花冠,身着玄色白鹤衣,双手振缰驭车而来。白马高嘶,车行如风,衣袍鼓动似有云出,他坦然独行天子道,却宛如谪仙人。
这就是岑知简被梁史记录的首次亮相。
元和十六年春,缁衣赤轩车,独驭入帝门。
梅道然此刻便清楚,岑知简绝非世人口传的逍遥物外。当年不得已而出,如今不得已而入,岑氏因为固守恩义被新君视作大患,从此断尽仕途、不复起用,岑氏子弟不是不怨愤。
敢行驰道就是敢同天子争鸣,他是要告诉全天下,华州岑氏虽已式微,仍有后来人。
鹤鸣九皋,声闻于天。应作如是观。
岑知简揽紧缰绳,对永王揖手,手上结的也是道家子午印。他朗声说:“有劳王爷等候。”
永王脸上带笑,“本王带岑郎去七宝楼瞧瞧。”
他没有说面圣的事,岑知简自己也不去问。车马辘辘而行,永王策马在前,突然叫一声:“梅旅帅。”
众目睽睽。
曹青檀站在队中看向梅道然,梅道然也没有料到,给师父递了个安抚的眼神,自己快步走上前。
阮道生瞧着他背影,突然想起元和十四年底,永王请京卫支援捉拿并州闹事的韩天理,是指名要的梅道然。
梅道然走到永王马前,低声叫一句:“王爷。”
永王徐徐控马,低声道:“再建七宝楼的干系重大,陛下的意思,是要人随时看着。”
梅道然像没听出言外之意,说:“宫中内官为陛下腹心,若能作为天使督工,所见能立即上达天听。”
“上达天听是容易,只是内外奔波太劳碌,内侍还是得先服侍好陛下。”永王目视前方,“本王的意思,是请旅帅代劳。”
梅道然道:“卑职才疏学浅,恐怕难担此任。”
“岑郎一动牵系岑氏,岑氏一动牵系九州。通报动向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需要一个本事高强的人保证岑郎安全。本王想了想,此人非你梅道然莫属。”
梅道然还要推拒,已被永王打断。
“梅旅帅。”永王一语双关,“别忘了你的身份。”
梅道然垂首片刻,抱拳应是。
***
岑知简入七宝楼的消息传回公主府时,长乐正抱着琵琶调弦,问虞山铭:“老三直接把梅道然要走了?”
虞山铭脸色不怎么好,从她身旁坐下,“今儿岑知简入京,永王先斩后奏,直接拿圣旨调的金吾卫,要人还是递的口信。”
琵琶弦轻响一声,长乐手指一抚,眉心微蹙。
这二人走得太近了。
永王与长乐不和,虞氏与卞氏不睦,永王却对梅道然频加青眼,太不正常。
“确定身边没有萧叔玉的奸细么?”虞山铭看她按在弦上的手指,十指蔻丹如血。
长乐看向他的眼睛,说:“这位梅旅帅我不怎么熟,只听说是曹青檀的徒弟。”
虞山铭沉沉道:“甘棠。”
长乐想了想,“他把永王得罪到底,也挨了顿打。”
“要是苦肉计呢?”虞山铭说,“他和那个叫阮道生的走得近,那小子,也玄乎得很。”
长乐悠悠拨了下弦,轻声说:“打草易惊蛇,先这么着吧。三月三要到了。”
长乐早年长于劝春行宫,北琵琶技艺炉火纯青,如今也常去劝春教习琵琶。三月三日必举乐宴,称“劝春宴”。天下好乐之人俱可参加,不拘乐器,无论贵贱,均可互相斗乐。后来皇帝得知,下令魁首者朝见天子。
此为一时盛事,却少有人知道三月三是什么日子。
虞山铭叹口气,轻轻将她抱在怀里,柔声问道:“去上香么?我着人将香烛宝塔都准备好。”
“没名没分的荒坟罢了,上香有什么用。”长乐抬手摸摸他下巴,“铭郎,劳你和我一块记挂。”
虞山铭拥紧她,手指像缠臂金一样嵌在长乐臂间,“那是大梁的大行皇后,是咱们的阿娘。有人不记得,但我不会忘。你们忍的痛受的苦遭的罪过,我也不能让他们忘。”
他低声说:“阿如,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