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杖毕后,狱卒收起法杖退下。娄春琴走到庭间,目中隐有波动。微微春雪里,他一身大红羽纱氅衣,比起内侍更像个新科举子。
娄春琴稍稍欠身,轻声叹道:“李郎,今日一别,山高路远。请纵你诗中之志,去看看民生多艰吧。”
李寒支撑刑凳艰难立起,扫整衣衫,缓慢对他一揖及地。
“内官,知我。”
***
李寒流徙千里,新科进士入朝,朝廷的下一桩大事便是七宝楼监造人选终于敲定。
去年尚未开春,皇帝便着人参议重建七宝楼一事,人选却屡屡更易。监造需精通建筑构造,又有统揽全局的眼界,更要对佛经有所深知。最后还是永王上奏,请岑知简出山。
这消息传开时,秦灼亦是一惊,“那位早已化入山中的小岑道君?”
祝蓬莱这回没有剥果子,他在吃酥酪。热腾腾蒸出来,取冰湃冷,又和以樱桃、荔枝诸物。二月天不是这两种果子的时季,长乐府邸虽有冰窖,但也是专供他夫妇二人取用。只这一碗酥酪,这时节便值十金。
长乐对祝蓬莱十分恩宠。
秦灼这念头只轻轻一转,祝蓬莱已开口:“确实。岑知简才名显扬,在山中修道多年,炼得一手好药。又擅乩仙,颇能通达天意。当然,这只是这么说。七宝楼么,不也是个修丹炼药的地方,找他正合适。”
“陛下不是颇为忌惮岑家么。”秦灼说,“但华州岑氏似乎早就退出朝堂了。”
祝蓬莱捏着只小银匙,说:“三十年前,文臣队伍里名望最高的不是温国杨氏,更不是当今青门,而是华州岑氏一宗。当时岑知简的祖父在朝,既是帝师又是丞相,乞骸骨后不久灵帝又再度起用,延请他再作公子檀的老师。”
前朝储副的拥护者,当今陛下自然忌惮。
秦灼点头,“怪道陛下不肯再用岑氏。”
祝蓬莱舀了一勺酪,“不只为此。”
“今上起兵后,公子檀不知所踪,连他的同母弟建安侯也下落不明。有传言说,建安侯萧衡是被狸猫换太子,被公子檀旧人救出宫去。”祝蓬莱说,“最有可能的狸猫,便是这位小岑郎君。”
“岑知简与建安侯同年出生,年纪相差无几,生得也有几分相肖。陛下举兵入京,岑老相公便带着孙子隐居,说是岑知简身子不好,需要入道门调养。在此之后,陛下有意无意地排挤打压,岑氏渐渐远离朝堂,至今日,朝上已无岑氏子弟——同清河崔氏一样——都是旧朝旧人嘛。”
秦灼听出些不对,问:“岑知简的病……是借口?”
“应当不全是。”祝蓬莱想了想,“岑知简病重难愈,连宫中都惊动了。他那场病又急又凶,不像是病,倒像中毒。”
既然岑知简很可能就是换出来的建安侯,难保皇帝不会下手。
两人眼色交换,心照不明而已。秦灼想了想,又问:“怎么过了这么多年,陛下突然想请他过来?”
“哦,岑知简通达玄道,尤擅占乩之术。陛下请他入京相占,以问国祚。”
秦灼道:“陛下可不是敬奉鬼神之人,召他入京,只怕另有深意。”
祝蓬莱笑道:“贤弟果然聪慧。李寒之前闹了一通,不光流民跟着乱了,各地文人也纷纷不满,岑氏虽不在朝中,但在文坛和地方还是颇有名望。李寒这事一出,华州岑氏便开了清谈会,推举李寒为文人第一,门人也相继以诗文暗讽时政——自然,不如李寒敢骂,但也够成声势了。”祝蓬莱顿了顿,“甚至民间又有了感念公子檀和建安侯的风气,动摇社稷,很不妙啊。”
“陛下要以他为人质,拘在朝中挟持岑氏,让公子檀的拥趸不敢妄动。”
山中闲鹤,顿锁囚笼。
祝蓬莱有些玩味,“这还不是陛下一人的主意,多半要靠永王的举荐。你猜猜,是谁向永王推荐的岑知简?”
“七宝楼一事事关重大,能议论者必定与永王关系亲近。”秦灼说,“只怕是择兰公吧。”
祝蓬莱笑道:“多半都这么想。”
“是永王去吕府时,吕择兰的二弟吕纫蕙的建议。”
“吕纫蕙。”秦灼奇道,“他不是从不言政事么?”
“这还不是最奇的,最奇的是吕纫蕙此人。”
祝蓬莱慢条斯理道:“陛下还在潜邸时,吕纫蕙的长兄吕择兰南下做了永王的幕僚——永王当时还是个侯爷。而吕纫蕙留在长安,做了公子檀的府臣。后来公子檀被诬告进献丹丸以弑君,被贬出朝,这就是震动一时的玉丹案。而最后的人证,就是吕纫蕙。”
背主之人。
秦灼看向祝蓬莱,“一日背主一生忘恩。吕纫蕙若以为岑知简和建安侯有瓜葛,心怕建安侯兄弟起势报复,故将其引入长安,也说得过去。”
“这就是第二奇的。”祝蓬莱舀起一枚樱桃,“岑知简的母亲也姓吕。”
“这位吕氏夫人是吕氏兄弟的亲妹妹,也就是说,吕纫蕙是岑知简的亲娘舅。岑知简化入山中后身体一直不佳,还是吕纫蕙照顾的他。”
祝蓬莱将那粒樱桃送进嘴里,细细咀嚼起来。
“其中深意,说着玩罢。”
***
岑知简入京,永王奉旨亲迎,金吾卫肃清街道,亦在当场等候。
阮道生站在队伍里,抬头看向大开的承天门。
长安十二城门,承天门并非最高大辉煌的一座,但绝对是最昭彰身份的一座。
通达承天门的道路,正是铺向长安的唯一一条驰道。
驰道即为国道,建于梁高皇帝开国年,专为皇帝车驾所行。
梅道然叫阮道生跟在身后,低声对他说:“陛下开驰道迎接岑知简,是重视,也是试探。岑知简虽名承华州岑氏,到底未入朝堂,不过一乡野小儿,如今天子道如坦途,就看他敢不敢走。”
阮道生不是好问之人,只抬眼看梅道然。眼中意思,分明是敢又如何,不敢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