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完婚礼,又与拂林嗣君拉了一番关系,确定拂林王朝这次袖手旁观的概率约等于无,使团很干脆的启程归国,抵达赤道南侧的海域时,五郎却突然向九王女辞别。
“你不回帝都?”
“回,但不是现在,出使的任务已经完成,汇报的奏章我也写好了,九母帮我呈给两位陛下即可,趁着雨师国与海国还没打起来的这段时间,我想散散心。”
九王女想了想,应允了五郎。
五郎将奏章以及主使的信物都交给九王女,自己带着鱼崽游向长洲北部。
抵达长洲北部时正是雨季,长洲北部的城邑皆停止了对外的交流,蹲在窝里不出门,也没法出门,滂沱大雨淹没了一切道路,很多地方出门都只能划船。
鲛人虽然能游过去,但要去交国王宫所在需要翻越绵延的群山,热带的雨季还没到淹没群山的程度,但这难不倒五郎。
找到飞天城,砸下一袋金子,飞天城立刻表示:不论客人需要什么服务,我们将竭诚为您服务。
“我要去交国王城,你们抬着我飞进去。”
“没问题。”
飞天城服务一流,几日便将五郎父女俩送至交国王城。
见到图南时,图南正忙得焦头烂额,恨不能来根绳子悬梁自尽一了百了,疲惫得哪怕见到五郎与鱼崽,捧着两张脸啵了一口又一口,精神也只提振了半盏差时间,旋即继续萎靡不振。
察觉到图南的状态,五郎疑惑不已。“你怎么会这么累?交国如今百官各司其职,也没人给你添乱,你不是应该更轻松吗?”
图南一脸疲惫的答:“我原本也是这么以为的,但是,我现在才发现,治理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很穷的时候和开始发展起来后,治理难度完全不同,尤其是发展起来后,需要考虑的东西是前者的十倍百倍。以前在望云县时因为望云县太小,还不明显,但交国不论人口还是面积都十倍于望云县,这种感受便格外明显。”
五郎一脸茫然。“此话怎讲?”
“以雨季为例,以前交国一穷二白时,我只需要考虑氓庶的生死,只要能保住人命就行。但如今,氓庶们不再是一穷二白,他们养了禽畜,种了烟草,禽畜可以自己吃也可以卖给过路的商队,烟草可防瘴疠可杀虫,可以自用,也可以卖出去。这些东西寄托着氓庶对未来生活的希望,最重要的是,不论是养禽畜还是种烟草,皆已大量沉没成本,若不能有所收成,不仅没得赚,还会血本无归。若本身家底丰厚也就罢了,能够承受损失,但交国这地,不提也罢。反正从充满希望到血本无归,大起大落下,必滋生民怨,轻则个体想不开自尽,重则扰乱社会治安。还有往来的商队,好不容易有商队重新到来,我也得保证他们的安全,不然他们亏本了,又会跑了。”图南一脸抑郁。“我现在不仅要考虑雨季时保住人命,还要想办法减少氓庶的损失,起码让损失不要超过他们能承受的范围。于是乎,同样的雨季,我的工作量比起过去,翻了至少五倍。”
五郎瞠目结舌。“这么夸张吗?”
图南唏嘘。“是啊,不然为什么帝王享受着最好的物质待遇,大部分帝王的寿命却比寻常贵族与地主还短?还不是治理的疆域每辽阔一分,统治者的工作量增加的却不止一分,甚至是城倍增加。”
五郎干巴巴道:“那需要学更多的东西啊,很不容易。”
图南点头。“但需要学的东西太多了,多到这个份上,单纯的堆砌教育资源没用,真正拼的是天赋。幸好我只是国相,治下只有三个郡,不然我都不用活了。”
五郎问:“要不要我和鱼崽帮你?”
图南也没什么公文不能让别人接触的规矩——她平时每日只工作一个半时辰,那点时间可处理不完全部公文,她处理不完的自然是别人处理,债多了不愁——见五郎愿意,再看鱼崽。
我想休息,我想玩,鱼崽无奈的在五郎威胁的目光中点头。“棠愿意给阿母分忧。”
图南立刻不客气的开始压榨两个人。
公文在呈给她之前已经由刀笔吏按轻重缓急分了类,图南将最重要也最紧急的一摞留给自己,剩下的分了两摞给父女俩。
“你俩将处理方案写在空白的纸上,等我处理好我这些我再来检查,若是可以,你们再写到公文上,有不知道怎么处理的问题就问我。”
五郎与鱼崽哦了声。
图南需要处理的公文与帝都的公文不同,帝都的公文动辄牵扯数十郡乃至全国,而图南的公文突出一个繁琐细致,大部分是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的事物,但再鸡毛蒜皮也都与民生相关,哪怕图南自己也烦,仍不得不每日打交道。
但父女俩看起来并不烦,反而有种很新奇的感觉。
图南需要处理的公务,有相当一部分与帝都的公文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如物价。
海国的钱上都有年号,表明钱的生产时间,生产出来的贝钱流通三十年,玳瑁钱流通五十年,快到期时就得以旧换新,旧的便不能再做钱,官方不认。
这是陆君南河创造的政策,通过这种方式来了解并调控市面上流通的货币数量,控制物价波动,这也是为何钱贵物贱才影响十余郡,南河便察觉到的原因。
每岁除了发行的钱数,南河还会多准备五亿不发行的贝钱与一百万枚玳瑁钱,用以应对突发情况。
三十岁便是一百八十亿,为了平复物价,南河将这一百八十亿钱币都投入了市场,且今岁通过增发货币的政策后,又陆续往市场投入八十亿贝钱。
交国的物价与生产自然受到了这一政策的影响。
有一道公文便是向图南反应,虽然商队用贝钱向氓庶买烟草,大量贝钱涌入交国,一枚钱的价值下降,但是,交国有购买需求的人增加,因此,钱的价值下降时间都没超过一个月,又重新涨了,不仅涨回来了,还比以前更值钱了。
乍看是好事,前提是不考虑连锁反应。
因为贝钱值钱,人们有购买需求,却舍不得用贝钱,而是以物易物,但以物易物给氓庶生活又带来了诸多不便,当然,人不会被尿憋死,不少氓庶找到了新的等价物——烟草。
烟草在瘴疠丛生的地方是硬通货,不能换东西也可以自用。
若只是到此,问题也还不大,氓庶自己不嫌麻烦就行。
真正麻烦的是,氓庶以物易物,将贝钱存起来,市面上流通的贝钱进一步减少,钱贵物贱进一步加剧。而烟草这东西,它的价值波动比钱还离谱,钱的流通数量是可调控的,而烟草随着氓庶的种植与消耗,它一年好几个价。
最麻烦的是,氓庶这么个搞法,官方收税太不方便了。
一份普通的地方公文,愣是展现了南河曾经担心的事,以及她的政策造成的影响。
五郎还好,南河不是好母亲(至少对他不是)与南河是个优秀的政治家,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鱼崽却是看得一愣一愣的。
批完一份公文,图南抬头看到鱼崽愣愣的模样,好奇的问:“小家伙怎么了?”
鱼崽下意识想说我看到了大母,话到嘴边又想起图南不知道南河是自己的大母,一时卡壳。
见鱼崽卡壳,五郎道:“她想起了陆君十个月前提出的增发货币政策,没想到会在你的公文里看到它所造成的影响。”
鱼崽忙不迭点头,她就是想表达这个意思。
图南笑道:“这事我也从邸报上看到了,不过我觉得陆君还是太保守了,她只考虑到了布匹增加带来的钱贵物贱,却忘了战争的影响。”
五郎疑惑:“战争的影响?你是说,通过增发货币搜刮财富?不到万不得已,陆君不会这么做的。”
海国的贝钱本质上就是信用货币,信用货币最怕的便是信用崩溃,陆君南河数百年来大半心血都花在如何维持贝钱的价值稳定上,不会滥发货币允许货币贬值。
图南莞尔:“陆君当然不会这么做,因为她见过海国曾经因为货币体系崩溃而造成的混乱,仰赖货币,发行货币者,必受货币反噬,她体验过,因此纵海国需要货币,不得不依赖货币体系,她也竭力控制货币不贬值,但陆地上的国家呢?”
五郎蹙眉。“其它国家的钱贬值,贝钱却没有,它们的氓庶会舍弃本国的钱,储藏贝钱。”
鱼崽道:“海国会钱荒。”
她记得史书里有记载,上古人族王朝时,因为彼时人族王朝的技术最发达,铸造的钱币既好看又足重,因此大量钱币外流,最终引发钱荒,末期的人王一直在与钱荒做斗争,帛纸钱也是因此而诞生。
“一千亿钱能满足海国的货币需求,却满足不了十洲七洋的货币需求。”
五郎道:“可我们若发行更多的货币,我们的敌人也可以以此做文章,令海国内部钱货凌乱。”
鱼崽不解:“钱货凌乱,这话怎么说?”
五郎解释道:“上古人族王朝末期,十洲七洋的种族联合起来给这个压得所有种族喘不过气的庞然大物整了个大活:用自己的铜铸造劣钱,并在短时间内一股脑流入上古人族王朝,破坏上古人族王朝的货币稳定,效果甚佳,上古人族王朝的钱货最终比乱麻还乱。但上古人族王朝不是这招毒计的唯一受害者,数百年前,面对强大的海国,陆地上的种族与诸国重演了上古人族王朝时的旧事。”
图南补充道:“值得一提的是,这一招毒计的创造者是海国历史上的名臣北落师门,不过,她本人应该没想到,自己曾经用来加速上古人族王朝灭亡的毒计,最终会反噬到海国身上,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吧,虽然这肯定不是她想看到的。一辈子玩通过商贸手段折腾陆地国家,让海国在陆地上开疆拓土的猎人,在其死后,曾经被她反复毒打的陆地生物无师自通了她的手段....某种意义上,历史简直大写的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