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族尚在夜色。
宫殿外术法浓厚,又被加固几层,不知徐近日闭于室中,头昏脑热,
出殿门后,她未向远去,迎夜风扑来的方向,坐上台阶。
莹芽草铺满寝宫前的空地,每一株叶泛荧光,中柱稍屈如铃兰挂果,长着指甲盖大的明珠。
微光拢聚,呈地上银河。
石子路亮如白日,待有风来,光影如浪,呈波澜荡出。
好景不足吸人,不知徐放空许久,目在虚处,她搬空脑袋里的浑水,与院中静谧相合。
倦意忽至,她索性泄去力道,就近靠向身旁的石栏,刚一闭眼,便觉周身失重下沉。
再醒时,她周身有些僵硬,好似真的小憩了片刻,她拉开眼帘,正趴在一个方桌上,入目是另一片夜色。
这片原野她不陌生,上一次,她与林观鹊在此躺在一处,只是床铺换成了桌台。
“林观鹊......”喉中呛出的声音要比的动作反应更快。
不需多想,这不会是她自发的梦,是林观鹊本尊寻来,将她带入梦境。
自桌面撑身坐正,不知徐并未当即抬首,垂目在桌案边缘,她能感受到身上视线的来处,完全清醒后才撑开眼皮。
酝酿之后的目光平定有力,迎上对面的视线不落下风。
林观鹊并不如她所想中的装扮精致,头发披散,妆饰未携,侧身占据近半天幕的明月浇筑冷色,照透眼下疲乏,更显清冷之姿,亦多几分憔悴。
对视之下,她们目光皆无力道,好似知道两人不合适并排躺卧,幻化出一张宽大的平桌,拿实物代替无形的横隔。
不知徐看向林观鹊,脑袋有一瞬空旷,忘了措辞,林观鹊安如石塑,没有她预料之中先开口的寒暄。
甚至没有表情,若非双目有温,她都要疑心眼前是个假人。
几息没声,不知徐便率先开口:“放我出去。”
算不上命令或者恳求,只是再平淡不过的一句话。
她不想待在这。
林观鹊不意外这幅态度,却不打算白来一遭,她沉下心,以清疏平淡的口吻打破僵局,说道:“冷静些日子了,不妨谈谈。”
苦思数日,她还是想再来走一遭。
“若你维持原意,我们便没什么可谈的。”不知徐挪开目光,态度万分坚定。
“总得告诉我,你信她的缘由。”林观鹊说。
“缘由?”不知徐轻哼,觉林观鹊问了出糊涂话,“我信她如先前信你一样,需要什么缘由?”
先前...林观鹊的心思总会很敏锐地捕捉关键,说先前信她,那如今可是不再对她心怀信任......
近距之下,林观鹊不下眼温,她凝望不愿搭载她视线的女子,双手在桌下捏紧,将平顺的衣料抓皱在手心。
她身形紧绷,怕触怒不知徐,尽量平和语气,斟酌着开口:“可有尝试着去信一些我说的话?”
“若你有证据,就拿出来证明你所言是真。”不知徐很快对答:“迄今为止,只有她是半神之身你说对了,其它事情都是无稽之谈。”
说对...林观鹊眼中可算有了光亮,她试图追击着:“既然我说对了一处,其它的话能否让你听进去些?”
她眼中流露渴望,期待不知徐能稍有转变,哪怕只是一丝丝怀疑玉茶催,她都有把握扭转全局。
不知徐站起身,离了与她相对之地,走向侧面,予她背身,余光带过她时冷淡到冰点,
“那日你说完,我虽全未认同,却由着对你的了解与信任,叫人查了玉茶催在妖族的全部轨迹,妖族不只有兽类,更有花草药材的大小妖,足够将她一举一动盯死。
她每日除了到界边的山脉挖草,回来种在我的院落,其余都待在仙门入住的别院,小鲢出事那一夜,玉茶催确实没有出门,你冤枉了她。”
“她会幻术,可以蒙蔽她周遭事物的眼睛。”林观鹊直述缘由:“这一点她的师妹可以佐证,玉茶催的师妹登梯做了我的弟子,也在我与玉茶催交手前前去应证过一次,那日她被玉茶催所伤,眼下已养好,可与你相见。”
时桪意的存在可以证明玉茶催有幻术之能,不知徐若愿意,她完全可以让时桪意来此。
“你莫不是被她诓骗?”不知徐的话有些超出林观鹊预想。
迎向月轮的身姿挺拔,未有分毫转身的苗头,话间讽刺明显:“先前这个小师妹不是连这个师姐的名姓样貌都不知,怎么突然就能站出来指正到本人了?你以前没这么糊涂啊林观鹊...”
糊涂...是她糊涂吗?林观鹊喉中发涩,眼帘半落,她被这份责骂引的哭笑不是。
这不仅是评说于她,也是浇灭她刚窜起的希冀。不知徐还是坚定的相信玉茶催,哪怕她有话说得准确,也不足让不知徐为之动摇。
“其实不突然。”林观鹊心神稳定,在来前就做好面对此情的打算,开始逐个解答不知徐的疑问:
“这个事情已过很久,在早前我查出玉茶催身份是玉氏仙府后辈时就有所怀疑,这个小师妹是永生神所指引,也是由她帮助做了几个局,引出极穆在南城埋伏的人,确定了玉茶催会幻术之事。”
说完这番,林观鹊心中忽来底气,心却跌入低处,提永生神一嘴,或许比她不停解释要在不知徐心中更管用些。
她扫去眼前水雾,眸光频动,落在侧方背身之人肩头,等待不知徐能给予一个神情让她解读。
至少让她看看,有没有松动。
但不知徐的话与她不在一个平面,不是为此松口,也不是继续回驳...
“所以先前带我去不夜之域不是你所谓的放松,是在试探我,试探我知不知道你口中的事。”
没有疑问,是笃定的论述。
不知徐去过仙境之后,向大长老求问过,那个地方,是玉氏仙府的故居,起初并未当回事,至今突然就能明白了。
“哼...”不知徐惨然哼笑,她扬起头,“如此大费周章,还真够难为你。”
笑声不重,却如铁锤,碎肉劈骨,林观鹊心神震颤,慌无定处。
她不能怪不知徐想到这样的地方,她起初的隐瞒就为今日埋下隐患。
不知徐认为自己不被相信,就会抓住每一处遐想,而后盖棺定论,使误会更深......
“并非如此,那时候我也不确定真假,何来试探一说?”林观鹊尽量解释释,她眼眶颤栗,却得故作泰然,继续后话。
她要将玉茶催旧事全盘告知,好让不知徐据实判断:“是在近日,我才知有关她的旧事......”
“我不在乎这些!”不知徐语气忽而加重,打断她将要继续的话。
林观鹊唇瓣微张,将话退回喉口。
她眼眉惊颤后,被她强行拉平,她想要自座上起身,却觉身僵无力,将她逼在原处不得动弹。
“你还没明白吗?”不知徐缓缓挪回脚步,她转回身,背对月色,面向林观鹊所在的方向。
她的眼中蓄满泪水,却强行收在眼底,不让其下坠,不愿走近林观鹊一步,她目中之叙不再繁杂,看向端坐的白衣,仅余失望与失落,
“我根本就不在乎这个事情本身,你们在我心中举足轻重,我相信再大误会总有说清楚的一日,哪怕可能现在我们三方都被设入一个巨大的圈套,我一样坚信会有解开迷雾真相大白的一天。”
两个人她都信,所以坚信这是误会,也坚信会有解开的时候,等玉茶催醒来,她一定会在中间为此奔波。
故而她不在乎。
她在乎什么呢?
她期待林观鹊会为那日的倒逼有所退让,与她好好说。她甚至可笑地觉得,今日林观鹊是来哄她,并非与她再一次理论和逼迫。
并不是像这样,带着明确的目的,要让她必须做出选择。
“所以...”林观鹊双手收紧到极致,她心口停滞一瞬,如何听不懂不知徐的半截话,
今日欲要倾倒的一筐事实已被她吞入腹中,她撑开眼目,又半垂下,吞声作哽:“所以让你难受的,是我......”
她能瞧清不知徐近乎局绝望的神色,压稳的心弦跑过千万野兽,失去方寸,动荡不止。
是她吗?不知徐更在乎她的作为与态度?
“我真的很想给你找借口...”不知徐在她眼前闭眼,长睫挂上水珠,趋近无力的声音猛锤她心口:“林观鹊,我找不到。”
找不到...林观鹊眼前虚晃,她张开唇时想要唤一声阿徐,却没从喉腔出声,仿若失语。
她专研于事,推算不下几十种可能,都围绕在对于此事辩说上,独独没有想过不知徐会被她牵动的情感。
是足够在乎她,心绪才会由她主导牵动......
她走入了一个全无预判的情境,依照往常她该欢喜,可如今她与不知徐同感悲愁,因痛而痛。
不知徐唇瓣颤抖,似乎将情绪隐忍到了极限,脖颈边青筋爆出,甚至倔强地催动妖力,蒸掉了眼中的湿润水气,一字一句道:
“我哪怕把可能退到极限,退到玉茶催她是真有问题的可能之上,我一样想不明白...”
哪怕退无可退,她一样不懂为什么。
不知徐的呼吸不受她所控,时而进出随性,时而哽堵,反正都到最后,她还有什么值得瞒着不说的话?
索性将堵在心口的石块拿出,砸不到人心上,砸到地上也能让自己轻快些。
她睁开眼,见得林观鹊站起身,撑在桌边看她,眸中血丝密布,她太想质问一次:“看一个隐患在我身边,却不支会提醒与我,在暗处看着一切。
当我享受平静美好之时,你又突然冲出来,不管不顾地在我眼前杀她,拿着你已知全局的说辞要我与你站在同一条线上,安然接受一切,凭什么?!”
“是在你心里,我只配得一个最终结果和大局已定后所谓的解释吗?”她逼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