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芳容不老)
青天万里,群山滴翠,燕岭壮观近在眼前。
一路以来春去入暑,水上行舟清风缕缕,不觉炎热,反倒神清气爽。
美景作伴,同行人等皆在船头闲话,偏偏有个家伙格格不入,孤零零地窝在角落,数着面前几坛秦川美酒。
黎风烨默念到“五”,抬头瞧了眼谢明青与旁人说说笑笑的背影,又数回了“一”,心里止不住的烦恼。
活了足足二十来个年头,黎风烨从未想过,他这辈子竟有一日会与谢明青话少至此。
不,不止一日。
自朔雪到津州,接回玉霓同行,从津州至京城,连长洲飞鸽传书请来的“忽雷鳄”上船。
再由京城前来秦川,承蒙江翎所赠的好酒“凤翔柳”一坛又一坛运上甲板,进梧河,过峻岭,水流时湍时缓,河道或宽或窄,将近二十日,端阳方去,他与谢明青说过的闲话,居然两只手都数得清。
最令人气恼的并非谢明青狠心,决定与他划清界限,而是黎风烨本人陷入两难:他不懂怎么装成原先那副模样与谢明青相处,更何况,他黎风烨平生头一遭向人剖白心意,便被拒绝得彻彻底底!
*
那一夜,忽然出现的连长洲打断二人荒唐,黎风烨来不及清醒,抵着他胸膛的手掌先一步推开了他。
明暗不定的灯火外,谢明青抿起被他咬得殷红的双唇,看了他片刻,忽而拂袖夺走他腰间的青剑,转头望向连长洲。
“抱歉,连公子,在下今日乏惫,还请容许在下明日再与你探讨此事。”谢明青说罢,不等任何人出声,左手收起玉箫,右手握剑,当即离去。
缭绕鼻尖的气息与温润柔软的触感一并消失,黎风烨愣住,举着灯笼的连长洲也僵在原地。
不闻风动,不听浪起,震惊至极的两人视线徐徐交汇。
他们同时开口:“连长洲你坏我好事!”
“黎风烨你果真轻薄小珂!”
话音落地,两人又没了声,面面相觑。
片刻后,黎风烨移开目光,摸了摸空荡荡的腰间,怒道:“阿珂承认了!书生,他喊我‘师兄’,可他不愿意我亲他!”
谢明青推得果断,走得决绝,两声“黎师兄”,一声“黎大侠”,扰得黎风烨不知所措,一时口不择言,说话没头没尾。
飘摇的昏光落在身边,连长洲走近黎风烨,匪夷所思:“阿烨,你、你怎的如此荒唐?莫说男女授受不亲,男男也——”
“何来荒唐!我只是好奇我对他究竟是什么心思。”黎风烨打断。
他既羞又恼,见连长洲一脸不解更甚,当下全盘托出船头发生之事。
“……”连长洲沉默半晌,双眉紧皱,“傻疯子,你弄反了!哪有人尚未互通心意,便与对方肌肤之亲,这实在不合礼法,罔顾——你你你!”
连长洲捶了两把黎风烨后背,“你下流!”
他好一通圣人言大道理说出,黎风烨装模作样地附和,事实上全然没听进去,只琢磨出一个意思:果然谢明青平日唤他“夫君”“相公”皆是戏弄。谢明青对自己根本没有男女之情!否则怎么会推开他?
*
此事之后,十数日行路间,黎风烨打定主意要让谢明青对他另眼相看。
谢明青原先任他牵着,随他抱着,而今时时与他保持半臂远的距离,越是如此,黎风烨心尖越像被猫挠了又挠一般发痒。
那厮神色如常,语气如常,一句句“黎大侠”挂在嘴边笑容未改,奈何黎风烨心底不平,难受得紧,哪能无事发生似的看着谢明青,照旧与他插科打诨?
黎风烨既想探探谢明青心思,亦想问问谢明青取走青剑何意,可他一旦接近谢明青两步,两人日日夜夜相伴的一举一动,立马跳到黎风烨眼前,逼得他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趁他犹豫,谢明青走远了。
黎风烨,你真不争气!明明只有四坛凤翔柳,你怎么还能数出第五坛来?黎风烨暗骂着,徐徐起身。
前去汉南仅仅一日路程,待他们下了船,他绝对不再愣神,定能教谢明青好看!
他算盘打得响亮,尚未起身,背后先有声音炸开:“姓黎的,你看你,怎么天天脸色铁青,比锅底还黑!”
那嗓音稍显沙哑,却略带稚气,更别提语调高昂,摆明来人闲不住嘴,喊得喉咙发痛,说话发哑。
紧接着一巴掌拍到黎风烨后背,这人又说:“喂,江湖人都说你古道热肠,英俊神勇,十几日了,老娘怎么看你都还是张凶神恶煞的阎王脸啊!”
黎风烨抽了抽嘴角,飞快直起身。
他低头看向堪堪平齐他胸口的少女,道:“您才几岁,就成天‘老娘’‘老娘’地挂在嘴边?”
“老娘乐意!”少女不屑一哼,踮着脚朝黎风烨背后望,“姓黎的,你那把大刀呢?借老娘耍耍!”
黎风烨往一旁走,“不行。”
少女骂咧咧地与他辩了几句,恰巧连长洲走来,碰上全无武功的文弱书生,少女立马没了声。
“瑾女侠,不久将至汉南,‘忽雷鳄’前辈当真就在此地?”连长洲说得毕恭毕敬,少女却又哼了一声。
话说回来,彼时连长洲一纸书信请来“忽雷鳄”,依约京城相见,来者并非“忽雷鳄”本人,反倒是这位自称“忽雷鳄”之徒的嚣张少女,名唤“瑾儿”。
据她所说,“忽雷鳄”不在秦川,而是在汉南等一人一物,无法抽身,索性派她前来一会连长洲等人。
众人原本尚存疑虑,不料十几日来发觉少女的确本事非凡。
她不过二八年华,竟通晓天文掌舵,行船一帆风顺。进入关中地带之后,更是熟门熟路地领着众人换马换船,商铺当家见了她,概都称她“瑾女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