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后。
是夜,朔雪驭向津州的诸多行船之上,唯有一艘人影寥寥,仅仅三名船客。
舱室之内,黎风烨与连长洲对坐。
此番出行,四周不见外人,闲聊之后,连长洲切入正题。
“阿烨,关于青澜那封洛都来信,当时我们三人共在,我并未全盘托出实情。”他一面说,一面取出数张信笺,纸上是他的笔迹,“我将青澜所书字字背下,重新誊写了一遍。阿烨,你瞧,这其中暗含青澜曾经与我约定的联络秘法。”
连长洲指向顶格与末尾两字,随即食指一划,将其中字字连成一线。
黎风烨会意,默念道:“你不欲说,我却知你中毒病重。兴许来日再见黄泉路迢,惶恐往后思及巴蜀滋味,竟忆起你这薄命郎君手艺,我特往蜀地一行,聊解忧愁。”
他翻到另一张信笺,“不日回京开台打擂,你若愿来,我便愿嫁。难违郡主之身,你若见此信,切莫告知他人。”
看来楚青澜早有打算,只是路上出了岔子,时至今日未能回京?黎风烨看向连长洲,道:“话里套话,你们这群人一个比一个心眼多。”
连长洲摇头,“情非得已。阿烨,我总觉得青澜信中所写的他人便是王府中人。她身为郡主在外,为何不能告诉王府中人自己行踪?”
“我看郡主颇有主见,恐怕不乐意王府中人掌握她动向。”黎风烨猜测,“你说,自洛都起不再有书信寄回,会不会是她故意为之?”
连长洲犹豫道:“我不确定,只希望一路上能多些线索。”
“那便别作他想。到了地方,找到她,什么都解决了。”黎风烨说完又问:“你怎么不告诉阿珂此事?”
连长洲叹道:“阿烨,我怀疑他原本就明白青澜远行别有目的,甚至……他根本不担心郡主遇变,是否受困遭挟。既然如此,他应是打着调查郡主踪迹的旗号,特意来北地寻我。”
“何必这般大费周章?”黎风烨不解。
“鸣春山庄避世隐居,自打中毒后我便留在山庄,在外看来,当是失踪已久,音信全无。”连长洲道。
黎风烨疑问:“郡主都知你中毒,他会不知?有爹在,难道他猜不到你来山庄求医?他大可自行上苦梅山——”
说至此处,黎风烨沉默,谢珂独上苦梅山,连长洲未必随他同行,但若自己也在……
他又想到西南鬼门峡,祝云听提及之后,连长洲亦说郡主知晓此地,它不仅暗藏连长洲解毒之法,还与楚青澜去向同在西南,一切竟如此恰巧?
黎风烨看向连长洲,忽然觉得他身边的两位好友,同时织着一张密可蔽天的大网。
观他神情,连长洲说:“他来寻我,其中多少脱不开连家之事,我猜,他一定是故意引我远离北地,但我不知他究竟是何用心?”
“他总不会害你。”黎风烨断然道,“书生,我想你还是将郡主之事告诉他为妙。阿珂他家中也……也有兄弟姐妹,既然他效忠嘉王府,又与谢当家同宗,定然一直将郡主当作亲人看待,绝对远比我们想象的担心郡主。”
连长洲不置可否。
他沉默一晌,忽而轻声道:“阿烨,他不会害我,那你觉得我会害他么?
“当然也不会。呆子,你说这些做什么?”黎风烨困惑。
连长洲欲言又止:“我……唉,罢了,听说《九连环》又有动静?”
谈及《九连环》,上船前,黎风烨特地在朔雪城中晃了一圈。那张贴画像的通缉果然早早揭去,不过换成了毛五晌的模样,正是万紫千红谷悬赏追捕歹人。
虽不知津州城外后事,一路道听途说,黎风烨得知两支人马纠葛多日,毛五晌逃脱,寒冰掌反倒受了重伤。
他曾于山庄放出假秘籍消息,有几位快嘴胡说相帮,至少北地通晓《九连环》残页作伪此事,花谷尚未停手,看来已然成了私仇。
最可怕的倒是先前与谢明青一遭作戏,黎风烨成家的消息果真传遍了朔雪城。
他的假面皮不再在榜上,逢人见了他的真面皮,却要调侃两句:“黎大侠,您一个人来呀?给嫂子带些蜜饯果脯回去吧?”
“这些花生、桂圆,红枣,您都多拿点,多子多福呀……”
无论面对城中百姓,还是眼前的连长洲,一想到自己对谢明青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谢明青口口声声的“夫君”“相公”,黎风烨只能绷着脸点点头。
城中的百姓调笑他与夫人置气,连长洲倒没察觉什么端倪,见黎风烨颔首,心知《九连环》出世,继续说起话来。
连长洲道:“小珂他与《九连环》关系紧密。阿烨,我不愿这么说,但你行事还是谨慎为先,切莫太过相信他人——不只是谢明青。”
“书生,我明白,我自有把握。”黎风烨沉吟,“况且我相信阿珂。”
“……”连长洲再度默然不语。
片刻后,他望向烛火,轻咳一声,“夜深了,阿烨,早些歇息吧。”
*
黎风烨回到一旁的舱房,擦拭兵器刀匣之后,不自觉便拿出了青剑,放在床头。
这几日来,他与谢明青往来少之又少。
一是因那晚的“黎师兄”三字惹得他心头郁结不去,二是因他深深怀疑自己对谢明青到底怀有怎样的心思。
离山前祝云昭的言语看似荒唐,实则在黎风烨心中搅起不小的风浪。
黎风烨后来又瞄了几眼那本图册,即便他飞快阖上,瞥见同为男子的两道身躯的霎那,他的确止不住地想起谢明青。
时至今晚,郡主去向未定,谢明青动机扑朔迷离,非但连长洲怀疑谢明青,当时竹林小筑,谢明青也怀疑连长洲,更令黎风烨五味杂陈。
连家,嘉王,他们到底有什么不可化解的矛盾?
黎风烨辗转反侧,又一夜难以入眠。
浪平风小,寂静中,忽有如泣如诉的箫声响起。
黎风烨陡地起身,抓起青剑与剑鞘,直觉走上甲板,渐往船头而去。
箫声越来越清晰,几乎近在耳畔的一刻,黎风烨抬头,他望见谢明青的背影。
是他在吹箫?他什么时候会吹箫了?黎风烨目光一扫,灯下,谢明青脚边甚至随意放着一只酒盅、一把酒壶。
他认得,这是他顺手从霞云酒馆带上船的清酿,入口回甘,与小筑那时玉霓拎来的酒味道颇有几分相像。
黎风烨当即登上船头。
他走近了,箫声也停了。
“阿珂?”黎风烨出声,“哪来的箫,你又什么时候学会吹箫了?”
谢明青徐徐转身,“黎大侠只想问我这些?”
看他一副不想说的模样,黎风烨停在他身旁,又问:“什么曲子?好听是好听,但听着也未免太令人伤心了些。”
“金缕衣。”谢明青答。
“怎么不继续吹了?”黎风烨凑近一瞧,他手上是把寻常玉箫。
“曲终人散,此时便是曲终。”谢明青道,“黎大侠还想听?”
黎风烨呲了呲牙,不满道:“你应当说‘黎师兄还想听?’”
谢明青轻笑,随之俯首,又换了一首曲子。
这回箫声似流水潺潺,清雅悦耳,黎风烨心头一动,举起青剑,“阿珂,你的剑。”
谢明青不动,亦不曾分神瞥来一眼。
满心郁结盘桓,黎风烨道:“你不认我,难道连你的剑也不认?”
箫声依旧,黎风烨知道谢明青一定不会回答。
“你不认,我认!”不老泉旁一幕重现,黎风烨故技重施。
他拔剑出鞘,左手持鞘,右手握剑,退远数步,当即随乐声舞起双剑。
箫声短促地停顿一瞬,紧接着,它逐渐变调,终而与剑鸣浑如一体,谁知是剑随箫舞,还是音由剑起。
*
正是四月十六夜,夜色愈深,满月愈明,天幕倒悬,未见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