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骨地从不黯淡的天光,在顾星洄头发完全褪去绿色的当天,竟昏暗暝物,压抑沉闷,不知何处来的墨云遮天蔽日。
顾星洄感觉自己睡了很长的一觉。刺痛的太阳穴,混乱的脑海绞得他头痛欲裂,无法辨物。
再度睁眼时,完全失去光泽的照夜就直挺挺地躺在雪地里,像一把垃圾一样,无人问津。
意识还没回笼,他已经把照夜攥在了手里,里里外外地擦拭了一遍。
是谁把他心爱的佩剑扔到这脏污的雪地里?这又是什么地方?自己为何会在这?
压抑的沉默中,顾星洄缓缓起身,借重新凛冽起来的霜风看到落在自己肩上的如墨般的长发。
侧身伸手拂开,一个侧躺着,和衣而睡的人就映入眼帘。
那人身形修长,微微蜷着身子,单薄的手臂向前环抱着,好似在此之前,怀里抱着什么东西在睡觉。
大抵是累了,这人睡得熟,毫无防备。绵长的呼吸将落在鼻尖的细雪融化,让整张白皙的面庞看上去有些凉意,有些脆弱。
顾星洄看了那人许久,见他确实冷得狠了,身子都蜷成一团,便面无表情地用灵力化了件白色大氅,盖在他身上。
他直起身,朝四周打量。
无边无际的冷原,高耸入云的剑山,终年呼啸的寒风和白茫遍野的积雪。
奇怪,这里不是只有历代掌门身死后才会来的埋骨地吗?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该去探查一番才是。
顾星洄按下乱麻般的思绪,刚一迈步就惊醒了睡着的人。
那人很快地睁开眼睛看了自己一眼,就闭上眼睛含混地问:“星洄,现在是几岁?”
这人竟然知道自己名字。
顾星洄内心一凛,警惕地望着他。
“嗯?”方远仁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答案,打着哈欠坐起来,打趣着:“怎么啦?都这么大了,也不知道自己几岁呀。”
山风吹起顾星洄肩后翻飞的黑色长发,方远仁睁大了眼睛,整个人跳了起来。
黑发只代表了一件事——
那就是顾星洄完全从溯芳木的状态脱离了,现在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经脉的人。
飞扑而过的怀抱落了空,方远仁望着眼前明显十七八岁,不动声色拉开两人距离的顾星洄,脸色一瞬间惨白:“你、你不认识我吗?”
顾星洄在一片灰蒙蒙的天光中与他对视:“我应当认识你?”
刺骨寒风中,两人隔着不算宽的一道雪线对望。方远仁被顾星洄一句话气得胸膛不断起伏,眼角泛红:“顾星洄!”
无数个日夜的期盼,在这一刻,尽数粉碎堕入深渊,再无声息。
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个人为什么会生气,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直呼自己名字,但一看到这人生气憔悴的样子,顾星洄的心就无端有些疼,他望着方远仁,微微颔首:“抱歉。”
背着剑的少年肩背挺拔,有些为难地望着他,仔细斟酌着用词:“或许,我们以前,是认识的?”
带着歉意的低沉声音彻底将方远仁的心沉入深渊。
或许?
十数年的陪伴,不顾一切的牺牲,细致入微的照顾,提心吊胆的盼望,到最后,就只得到了一句或许?
方远仁后退几步,剧烈地咳嗽起来,完全萎顿的经脉像针一样,刺痛着四肢百骸。
顾星洄重回灵力巅峰,一眼就能看出方远仁糟糕至极的身体状态,连忙走了过去,拍了拍他的背:“你,还好吗?”
方远仁咳的浑身抖动,瘦削到凸起的蝴蝶骨不停震颤,他费力地抬手,甩开了顾星洄。
这时候,好像什么解释什么语言都没用了。难道要自己贴上去,指着自己的鼻子恬不知耻地跟一个完全不认识他的人说自己是他朝夕相处的伴侣吗?
这样拙劣的说辞,没有一个正常人会信。
他们相识于十二岁,合籍于十九岁,十八岁正是情愫最浓的时候。
可此时的顾星洄,却站在自己面前,用对待陌生人的疏离态度,询问着他的身份。
明明这个人在几个时辰前还躲自己怀里满脸笑容地许诺着会一直在一起。
换做是谁,也受不了这样荒唐的捉弄。
方远仁扯了扯嘴角,一言不发地背过了身,朝不知名的远处走去。
眼眶酸涩,胸腔疼痛,一口窒闷的气不上不下,撑得方远仁委屈又茫然。
其实这跟顾星洄又有什么关系呢?
灵源早就警告过自己,顾星洄先前反复出现这样不稳定的状态,就很有可能导致在最后关头的意外。现在顾星洄的这种情况,就是照夜积蓄的灵力太猛,却没什么记忆的原因。
怎么着也不能指望一把剑记住他主人和他道侣的所有事情吧。
更何况,现在的照夜归还了所有灵力,变回了一把凡铁,连个证人也没有。
用灵源的话来说,顾星洄这个状态,就是发育迟缓,虽然不那么贴切。
所以就算方远仁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顾星洄定会想起他,但期盼了如此久的相逢却是这么个场面,不免让人心寒。
天寒地冻,心神受创的方远仁走了没多远,就脚下一软,栽在雪地中。
一直默默注视着他的顾星洄神色一凛,飞身到他身边把他扶起来:“师弟?”
修仙界的规矩,碰到不认识的,灵力比自己低的,都统一喊师弟,绝不会错。
源源不断的灵力包裹着方远仁,许久,方远仁的脸色才好看些。
被顾星洄搭着的手腕白的几乎透明,方远仁细细地喘了几口气,才堪堪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