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义侯府门外,张三眼看着钱海清随同裴钧走进府中,目光却最终落在那个拉住钱海清袖口的小孩身上。
姜煊。他记得这孩子是裴钧姐姐所生,父亲是瑞王。在瑞王死后,这孩子应是已被接入宫中过继为皇嗣,今日却怎么……
“不该操心的事儿,我劝大人还是少管为妙啊。不然,烦恼可是会很多的。”
孙世海的声音在他身后悠然响起:“眼见也是晌午了,您要是还不饿,咱们就先去刑部把查抄太师府的人给点了。”
张三站在巷中,抬头看着不远外那道忠义侯府的大匾,良久之后才问:“孙侍郎,那个人……你为什么信他?”
“你说老裴?”孙世海好像听见了什么笑话,“谁说我信他了?”
张三蓦地回头,见他已负手往巷外走着,正边走边笑道:“原来瞧在外人的眼里,裴子羽号令实臣、叱咤朝班,能够和蔡张内阁分庭抗礼,靠的竟是让六部十二位对他马首是瞻?”
“难道不是?”张三拎着礼盒,快步跟上他。
他的话让孙世海嗤声:“当然不是了!我几人都是如何履冰才坐上这些位子,岂可能他一声令下,就替他抛头卖命?世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孙世海不远不近地走在他身边,笑意不变道:“大人可听过‘为虎作伥’的故事?”
见张三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孙世海才接着说道:“如果说得简单一些,或然并不那么好听……但外人虽见裴子羽是朝中之虎,皆以为六部十二位是他的伥鬼,他的爪牙,但在我们自己人之间,事实却恰恰相反。”
“实则,真正的虎狼精怪,是握有实权的六部堂官和其下州府之属,而裴子羽,却是志怪故事里那个和精怪结下了要命契印的赶路书生……”
“这书生当初年轻气盛,却所图甚大啊。为了速速得到想要的东西,他不惜攀上山岳,把自己架在了烈火之上招仙祈妖,并答应以有限之身,满足那些妖仙精怪的无限所求,由此才借得了众力,得以与世上的邪魔一战。”
“依此看来,我们就好像是那些精怪,而裴子羽,才是我们的伥鬼。只是这伥鬼或又是良师益友,或又是同门同期,倒叫外人看不真切,便浑然以为是我们依附于他,故才把我们称做‘裴党’……不过,这或然也算是遂了他的本意吧。而我们之所以心甘情愿为他所用,无非是因为他甘愿背起我们想要的东西,也敢于为此往这泥泞世道上拼命奔走罢了……”
“我等与他垒起的情谊,一开始多只是利益的相交,人情的赊欠,但到后来,或然也是因为从旁目睹这伥鬼在世路上卖力赶赴之不易和艰辛,才生出的动容,恻隐,和钦佩。这天底下,能在这个年纪就把这么多精怪都一个个地供奉服帖,能够把伥鬼做到这个份儿上的,除了裴子羽,怕是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张三听来这戏文一般古怪的秘辛,不解凝眉:“那你们想要他做的,究竟是什么事?”
“世上众生之所求,人人不一,我们每一个人要裴子羽做的,自然也都不一样啊,大人又岂可一概而论?”
孙世海舒眉笑道:“有人求利,有人求位,有人想要尊敬,有人想要公平。有人只是为了争一口气,安一颗心,有人却是心怀抱负,终期能成。就算有人还不知所图,裴子羽也可于些微之处洞见一二,尽力去照拂。而虽谓照拂,他每每行事又并非虚情假意,反倒都是真意而为啊,是故无论事大事小,于公于私,竟都叫人心悦诚服……这些年我从旁看来,倒也真是有些佩服的。在这些人中,也许闻悦和少恭要特殊些。他俩与子羽亲近,亲师的过往也多有牵扯,想要的东西啊,便就和子羽差不太多了……”
“那你呢?”二人走到了向北的长街上,张三让过一个挑担的行脚商人,低声问道,“你既说不信,今日又因何与他共进共退?”
孙世海穿行在人流之中,听言忽而回眸看他:“大人知道我是谁吗?”
他这问从无而生,让张三不知他意在何旨,可单单就是这一瞬的错愕,却已然令孙世海哈哈大笑起来:
“对嘛,这才对嘛!博陵张家的盛名之外,天下法儒又何须有姓?今时如若无人提起,世人又怎会记得……在张氏先祖张津的时代,祖皇的身边,实则还有另一位律学大家,名为姚狩啊?”
张三的脚步悍然一止:“你是姚氏律学的传人?”
孙世海轻轻地“啊”了一声,弯眉一笑:“怎么,没瞧出来?下官的祖父孙孝由,可是姚氏律学的嫡传弟子啊,虽然和张家没的可比,但传到我这一代,却也已经是开宗之后的第五代了。永顺爷那‘慎刑’之说,还是因我祖父的谏言而来呢,可时至如今,又还有何人记得他呀?”
说着他又想起来道:“不只是我,从前坐在大人您这位子上的崔宇,还有我那师弟崔林,他俩堂兄弟所在的沭城崔氏,在全然没落之前,也曾经是传承十代的法学大宗,出了好些个厉害的仵作和推官呢。可自打张津备棺骂天、受封国公以后,博陵张氏独沐圣恩,在普天之下开宗立堂、大行其道,其盛名如日,华光盖天,我等小门小派,便摧摧然如暗夜疏星尔,如今世人抬头一望,举目只见烈阳在顶,又何人还在意疏星闪烁呢?”
这时走到街口,他带了张三的胳膊一把,拉他转了个弯,说到此竟然全无沉重,反而还乐道:“实话说,在裴妍一案之前,刑部的当家还是崔宇,我身为侍郎多治衙内事务和地方文书,是从没给裴子羽行过方便,也从没有受过他丝毫恩威的。就连他和崔宇要开那议罪银的烂账,我也是一直摇头,直说不可啊……崔宇下狱之后,我更是给裴妍一案定了个九百两纹银的议罪天价,特地让曹鸾把议罪的银单交到了裴子羽手里,为的就是想让他尝尝自己种下的苦果,要叫他知道一律一政前人人平等,就算是他,也不能免俗。但是大人,您可知裴子羽是如何让我甘愿销单的么?”
张三摇了摇头。
孙世海垂下眼来,边走,边从袖袋之中摸出个对折的字条,想了想,含笑递去他手边:“瞧瞧。这便是他那时随同银单送来的字笺。”
张三单手接过来,展开一看,但见其上字迹疏淡,写下的,却是两行狂话:
“君所愿者若竟只此价,某不妨一试其成。”
“愿成之期,此制同废。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字条的边沿已发起毛茬,中线的折痕深之又深,就连字迹都有些微的晕染,不知曾被开阖摩挲过多少次。
见他读完这字笺神色怔忡,孙世海便抽走字笺,视之低头笑叹:“哎,我本是想开个玩笑,随手让他尝些苦头的,可那裴子羽明明是腹背受敌、四面楚歌的境地……却竟还从这一事之中,一眼窥破我多年所求。他不止没有知难而退,反倒还敢夸下海口,说要替我达成所愿啊,居然叫我这索债的单子,都变成张欠条了!这如何能不有趣?而今时今日,我之所愿,他也确然履约要替我达成,这欠条,我便算他还完了罢……”
他一边说着,一边散漫地将这字笺撕扯了一扬。一时间,那纸头的碎片飘飞在深秋寒风里,往喧闹的长街中翩跹消散,引张三倏地回头望去,心惊之下,眸色发冷:“这便是你今日早朝发声之由?你所求的……是要裴钧斗倒张家,斗败我父亲?”
孙世海笑了一声:“不合意的,便一定要斗倒,一定要斗败么?若是那样,我何必要应了裴子羽的嘱托,费心帮您坐稳刑部呢?此举与张家,与张岭,又有什么分别?再退一步看,大人这么说,也是太高看我孙世海啦……”
孙世海负手而叹,望天眨了眨眼道:“年轻时候激昂愤慨,斗倒张家之想,或也曾有过,但现年我已三十有六,早已自知才不在政,于为官和治学上,也比不得子羽和少恭有干劲、有魄力,在人事朝局之中,便从来不贪求半分权务。我没有裴子羽那样的心气,入班十年来,光是秉承门训、不悖本心,这都已是用尽全力,到了今时今日,所求便也剩的不多,不过是一条世间公理。”
张三问:“什么公理?”
孙世海笑道:“风水轮流,昼夜更替。星辰日月,皆有其明。”
这十六字简单无比,平静无比,此刻叫张三听来,却是直如冬雷振聩。
孙世海说完此言,并没有再看向张三,反倒只是在逆行人流间眺望着街道的尽处,目光仿似是穿过年月,望见了记忆中一些残破的盛景,口中的话虽似说给张三听的,语气却只是低沉的絮语:
“我无所谓张家究竟倒与不倒,也无所谓谁来坐什么位子,但是大人……身为一个律学徒子,我却实在想看到昔年那百家争发的盛况再现啊。”
“若是真能等到那天,我孙世海就算散尽家财、致仕退官,也一定要把祖师传下的律书修葺一新,赓续前业。而此事如若真的可成,那老裴从前许下的宏愿,说不定,我等还真能肖想一二呢……”
“他的宏愿?”
张三听来心胸发空,耳中模糊地捕到这话尾的余音:“他竟也有……这等所求?”
“自然啊。”孙世海怪道,“裴子羽也是个读书人,和你我一样曾是学子、今又为师,平日里看来就算是急功近利一些,阿时趋俗一些,这些个酸腐矫揉的心迹,又岂会没有过?”
张三不由追问:“他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