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彦泽愣怔了一下,闷声咕哝了一句:“他们品行恶劣,修身尚且不能做到,学问多了也是枉然。”
蒋亭渊靠在他颈侧嗅闻他身上的气味,暖融融的,沾了清梅的香气,唇角一直勾着。
“夜窗却恐劳清梦,速剪寒梢浸玉壶。”
宋彦泽低声缓缓地念着,语调清和柔缓,字字句句都让他听得通晓明白。
蒋亭渊忍不住轻声喟叹一声,闭上眼睛听着他说话。
“这句诗说的是你呢,你剪了梅枝送给我,让我一夜清梦无扰。”
蒋亭渊手臂越紧,一颗砰然的心横冲直撞,生生忍耐那痴然的疼痛。
那瓶梅花放在了床边的案几上,清香盈室,灯火灭去,月华流泻一地,梅花影绰的轮廓朦胧了一个剪影。
宋彦泽隔着放下的纱帘看着,心里静了下去,他正要安然闭上眼睛,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睁开眼。
“蒋亭渊,你从哪弄的梅枝?”
“就院子里那棵,看着太细瘦,挑了好久才给你挑了个大的。”
蒋亭渊拍拍他的背,不经意间展示自己的用心。
“什么!!”
那梅树细瘦,看着不好成活,宋彦泽费了不少心思去养护,从不许人碰。
蒋亭渊轻啧一声,低声说道:“你知道的,我从小……”
“滚!”
*
宋彦泽挂念户部的结案,腿能自己下地了就去上值了,期间还觐见了几次皇上,得了不少赏。
因为他回来接手了文书和审理,又有大理寺和刑部的同僚,蒋亭渊的压力小了很多,至少不用忙着一边抄家一边点库存。
户部这是大案,两个侍郎,一个尚书,流程会繁琐些,还要过朝堂议事。
可除却他们,户部各大小官员的家产、田产就已经抄出了一个不小的数字。
京都的街道上,近日总是能看见列队的红衬黑衣的御前使,百姓也凑着去看热闹。
很快,宋彦泽也荣获了一个外号“抄家御史”,比起蒋亭渊的“玉面罗刹”褒义的意思多些,但听着好听不到哪去。
终于是到了廷议的日子,宋彦泽这几日一直数着端午汛的日子,总要把银子在汛前送到各地,责成把堤坝修好。
三条江,整个江南省,二十三个县,一共几十万百姓。宋彦泽每每想起,后背冷汗就直冒。
宋彦泽拿着笏板,一身绯红官袍入了宫门,身侧是蒋亭渊,他撑着他的手肘,随时照看着他。
时间太短,走路还是不利索,多了就会疼,左胳膊也不利索。
快要入殿时,一人独自负手从他身后走来。
胡众年逾半百了,任户部尚书快八年,朝堂波谲云诡半辈子,一步一步从布衣到了正二品大员。
今日,也是他的终局了。
胡众今日竟少有的平静,这段时间里来,他日夜难眠,每晚都梦见有人闯进来杀他一家老小,抄家灭族。
他何尝心里不清楚,但他从来没有回头路。
殿前的汉白玉台阶宋彦泽走得艰难,胡众却上前扶住了他的胳膊,一步一步跟着他们往上走。
“可惜。”
胡众低笑了一声,神色从容平静。
“还能让你活着回来。”不等他说话,他又摇摇头:“算了,是你也没什么不好。”
“不是你,还会有别人,是你,倒让我看见后生可畏。”
“胡大人,五年,二千三百万担粮食,宝钞金银六百万两,临平省、阜口省、江南省、东乡省,四个省百姓纳粮食税,各以粮食需以竹篓装卸名义多交四个铜板。”
“户部内堂,您的衙门后书。”
“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
宋彦泽不急不缓地说着,胡众就站在大殿前的廊下看着蓝天,听见最后那一句才摇着头笑了一声。
“小宋大人,你可知官字上下两口。”
“上面的吃不饱就要问下面的要。今日我之祸,恰恰因于此。”
胡众一振袍袖:“而不是因为你所说的明月清风。”
说完他站在殿前,整了整衣冠,正了正官帽,却怎么都觉得歪了些。他索性撒手了,大步迈入殿内。
宋彦泽在堂上一一陈述罪名,贪墨数额,盗卖粮食的几处仓库,文书、证据,口供一样一样上呈天子。
皇上翻了翻,将手里的奏章扔到堂下。
“你自己看!”
胡众跪下高呼:“臣有罪!只求念在多年辛劳的份上,留族人一命!”
“辛劳?忙着往国库里钻个洞出来?”
工部尚书钱涣冷哼一声。
石侍郎已经押在诏狱里,听说精神失常已不能面见天子。
皇上最后免了胡众的诛九族,三位户部主官秋后问斩,抄家,家产尽数抄没。其余人等皆按律法,问斩、抄家、流放。
胡众平静地叩谢君恩,李恒始终半眯着眼没有看他。
这一遭整个户部,一半以上的缺都空出来了。
太子党自然心思活泛起来,户部危险,但却是实打实的钱袋子。
宋彦泽听着朝臣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和,太子党积极的态度,突然心下一阵失落。
换太子党,换那个修堤坝都要贪墨敛财的官员吗?
蒋亭渊转头看他,宽大的袖袍遮掩下捏了一下他的手指,温暖粗糙,还有点粗硬,但他心里却定了一些。
“臣,倒是想为陛下推荐一人选。”
宋彦泽看见他的顶头上司,已经七十岁的老人家,正二品右都御史余注出列。
“不如瑄王殿下。”
殿上顿时一静,李恒眉一跳,太子也目光微凝。
宋彦泽脑中猛地一跳,手指一紧捏住了蒋亭渊的手指,转头看向他。
蒋亭渊神色平静,半点讶异也无,安抚地一蹭他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