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成精,谢老头对人情世故的把握相当到位,更是深谙世人种种上不得台面的心态——无它,他亦为世人之一。
虽则从无一人明言衣身就是那日的飞天之人,可似是而非的小道消息却从没断过。大家伙儿看她的眼神都怪怪的,有时候还会彼此交换个心领神会的暗示。衣身有没有察觉呢?谢老头不晓得,可他自己心里却十分地不得劲儿。
他也生气,想把这些不知好歹的家伙都撵走。可乡里乡亲的——他在这里住了大半辈子,委实拉不下脸来啊!
他有心将衣身唤来跟前细细盘问,却又怕真得问出点什么。
真话总是令人畏惧。然,于求安求稳的老人家,或许假话才是他想听的。
连着数日秋雨霏霏,梦河水的水位始终居高不下。虽则距离坝顶还有些距离,可经历过前一次危险的人们却有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
在这种气氛中,谢家人的情绪都不大好。
谢老头整日价握着烟锅袋在窗前发呆。空气湿冷,烟丝潮得都点不起来。同样,草药也在发霉。无奈之下,衣身只得将霉坏的草药拣出来丢弃,心疼得恨不能把这不肯放出太阳的贼老天揍一顿。
期间,阿游回乡下待了两天,又匆匆离去。还好,乡下的流言并没有在镇子上大肆传开。只是,木器店里活计多,他还得时不时地去宋家棺材铺里搭把手什么的,委实抽不开身。
谢老头拍拍孙子的肩膀,安慰道:“无妨,有衣身呢!翻过年你就要娶妇,到了那时候,日子就会好过了。”
是啊,大家伙儿都说——有老婆的人日子会越过越好,阿游也如是以为。可为什么,他心里总觉得要丢了什么似的不安。
这日,衣身去村头的豆腐店买豆腐。
秋凉寒气重,要多吃点热乎乎的炖菜。咸鱼炖豆腐,锅里再加几块白生生的萝卜,出锅前撒上一大把碧翠的葱花,热辣辣地吃下去,能从喉咙口一直舒服到胃里。
谢老头就好这一口。就着这道汤水淋漓的炖菜,他能连吃两碗灰米饭。
还好衣身去得及时,将将买到了最后一块豆腐。正要转身离开,却见刘二家的小牛站在几步外,望着她手里的豆腐流口水。
衣身冲他招招手,“小牛,你的咳嗽可好了?”
小牛点点头,又摇摇头。
衣身看不懂,“好了?没好?”
小牛继续摇头。
“没好啊?那你喝药没?咳嗽可不能拖,拖久了会把嗓子咳坏的。到时候,你可就说不了话啦!”对于畏惧喝药的小孩子,恐吓比讲道理更有效。
岂料,小牛继续摇头,“我娘不让我同你说话!”
“啊?”一时间,衣身没听懂小牛的话,“我可没咳嗽啊!再说了,咳嗽不会传染的。。。。。。”
“我娘说了,你是妖女!小孩子不能同妖女说话,不然会被吃掉的!”小牛带着几分畏惧,又带着几分好奇地瞅着衣身,似乎想从衣身脸上看出可怖的青面獠牙,却失望地只看到她微愕的神情。
“去去去,小牛,别胡说八道!”豆腐店的老板娘陈大嫂突然打断了小牛的话。她转而望向衣身,温言道:“小孩子屁也不懂,你别理他!他娘就是个糊涂人,嘴里没好话,你别当回事儿啊!”
衣身也想糊涂一下,只可惜,她偏生不是那样的性子——都被人指着鼻子说“妖女”了,总得问清楚缘由吧?
“陈大嫂,这是什么说法呢?我不过几日没来村里,怎地就有这莫名其妙的话传出来?”衣身把菜篮搁在豆腐店的柜台上,笑嘻嘻地追问。
陈大嫂一怔——她完全没想到衣身居然大有追究一番的意思。一般而言,若是谁被说道是“妖女”,不该立马缩颈低头,躲着人群溜着墙根地赶紧回家藏起来吗?
怎地?这姑娘非但不觉着丢人,还要讨个说法不成?
陈大嫂不由额头发紧,赶紧解释道:“衣身啊,那都是乡下人吃饱了撑得胡言乱语,你理他们做甚?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成了,旁人的话,只当是放屁!”
“不不不——陈大嫂,您这么一说我越发糊涂了。倒底是什么放屁的话呢?”衣身按住陈大嫂往外推菜筐的手,“冲着这块豆腐,您也不该瞒我不是?”
“嗨——”陈大嫂单晓得衣身性情温和,却不料这姑娘竟还是个固执性子,只得支支吾吾地应付,“其实。。。。。。那个啥。。。。。。也没说啥。就是——就是,你看,你来谢家也好几年了,咱们也常见面,却不见你容貌长开,更甭说长个头儿了。知道的人呢,羡慕你是青春不老。可不晓事的人呢,可不就说些眼红的胡话了呗!”
沉默了片刻之后,衣身无所谓地粲然一笑, “嗨,我以为多大点儿事呢!就这个啊——那没办法,我就是青春不老,羡慕也好,眼红也罢,随他们去吧!”
她拎着菜篮一晃一晃地往谢家方向走去。身后的陈大嫂微微叹气:好爽利的姑娘!只可惜。。。。。。唉!
衣身并没有回到谢家,而是走到了梦河边上。
停雨的间隙里,梦河难得平静下来。河水微浊,暗示着水面下并不安定,亦如此刻衣身的心。
她不傻——她听懂了陈大嫂话里的意思。说来说去,不过是自己这张不会成熟的面孔成了“妖女”的佐证罢了。
衣身轻轻抚上面颊,指尖的薄茧微微划痛了皮肤。她轻笑一声,笑声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其实,我并不如表现得那么毫不介意。其实,我是介意的!只不过,我晓得,只有表现出这样,才会显得这些流言蜚语并不会伤害到我。
多么希望,我是真得这样强大而无所畏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