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星河送他们到寨子门口,回逍遥观去了。步云邪进了院子,母亲从屋里出来,道:“回来啦,蘑菇捡的怎么样?”
步云邪把筐子放在了地上,扒开了上面盖着的草叶子,道:“没捡到蘑菇,但是捡到了这个。”
母亲见了筐子里探头探脑的小山猪,十分惊讶。步云邪把它抱了出来,道:“它腿受伤了,咱们养它好不好?”
爷爷听见了声音,拄着拐杖从屋里走了出来。小山猪把鼻子搭在步云邪的胳膊上,看着周围的情形。爷爷跟它大眼瞪小眼,沉下了脸道:“不准养这个,它以后会长得很大,獠牙会很长,还会咬人。”
步云邪没想到家里人这么排斥它,十分难过。段星河已经回去了,没人帮他说话。他只好望着母亲,祈求道:“阿娘,让我养吧。我从小教它,它不会伤人的。”
母亲虽然也很同情它,还是轻轻摇了摇头,道:“听你爷爷的吧,咱们不能养它。”
爷爷扳着脸道:“弄出去,不准再讨价还价了。”
阿爸从旁边过来了,提着小山猪,把它扔到了院门外。步云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母亲拉着他进了屋,道:“你以后是要做祭司的人,怎么说哭就哭,忍住。”
步云邪还是没能忍住,断断续续地哭了一天,阿爸和爷爷都没理他。当天晚上他好像听见了小山猪嚎叫的声音,但又很远。他放心不下,趴在窗户上往外看,黑乎乎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隔天步云邪去逍遥观上早课,在路边发现了那只小山猪的尸体。它应该是被黄鼠狼抓住了,内脏都被掏空了,身体也被吃的乱七八糟的。步云邪当时整个人都懵了,他没想到自己只是对它置之不理,它就这么死了。
它这么小,又受了伤。自己给不了它保护,却又把它带回来,这种没法负责的善良根本就是一种残忍。步云邪心里充满了负罪感,如果没遇到自己,说不定它还能有一条生路。
步云邪记得自己就这么去了逍遥观,上完了早课,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段星河问过他那只小山猪去哪儿了,步云邪说治好了伤就放走了,段星河也没再追问。
直到十多年后,再想起当时的情形,就像打开了一个陈旧的匣子似的。
段星河道:“瓜皮一号还好么?”
步云邪静了片刻,道:“我没给它治伤,家里人不让养,直接扔出去了。”
段星河其实也早就猜到了,山里这样的动物多的是,活不下去也是它的命。但步云邪一直很愧疚,觉得是自己没有勇气保护它,它才会死的。
段星河看着坐在他膝上的墨墨,轻轻叹了口气。在玄武山上,他应该是想起了小时候的那只小山猪,才决定养它的吧。
“瓜皮。”
段星河叫了一声,墨墨抬起了头。段星河道:“你前头还有个哥哥,它是一号,你是二号。你沾了它的光了,知不知道?”
墨墨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但眼神十分温顺。步云邪轻轻地摸了摸它的脑袋,道:“别这么说,它就是它嘛,各有各的好。”
段星河便笑了,道:“也是,现在还难过么?”
步云邪淡然道:“又不是小孩子了,有什么好难过的。”
他虽然这么说,还是有点伤感。他现在长大了,能决定自己喜欢什么,也有能力保护喜欢的东西,这样就够了。
段星河陪他坐了一会儿,回了自己的房间。他虽然身上有伤,好在还能炼气。他盘膝坐在床上,吐纳了两个周天,感觉体内的力量渐渐充盈起来。这个世界的灵力确实十分充沛,修炼的速度比原来快多了。
段星河自从到这里以来,一直没放松修炼,即使在采石场那么糟糕的环境里,隔三差五也要找时间行气片刻。最近他感觉自己的能力有所提高,索性接连几日闭门不出,想要突破境界。
这天他炼气到深夜,心神与天地合一,仿佛徜徉在虚无之中,十分畅快自在。大量的真气在丹田中涌动着,他忽然觉得灵台一闪,周身散发出点点幽紫的灵光,来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他长舒了口气,终于到达筑基三重了。段星河修炼的速度很稳,跟一般的年轻人相比已经算是快的了。以这样的速度修炼下去,不到百岁就能修到元婴的水平。
“嘶——”
胸口忽然一疼,又很快平息了。短暂的喜悦蒙上了一层阴影,仿佛是虺神在提醒他别得意,他永远逃不出它的桎梏。它就是要折磨他,想看他绝望痛苦的模样。段星河偏偏不为所动,只当诅咒不存在。
“傻小子,你这样不辛苦么?”
段星河下意识抬起头,上方一片空无,他疑心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不知何方生出了一阵黏腻的声音,仿佛有什么难以名状之物浮现出来。那个低沉的声音道:“早给你指了一条明路,你偏要走独木桥,臣服于本座难道就这么难么?”
段星河不答,那个声音又道:“遇上难事了,便求我帮忙。如今又当不认识本座了,你这小子还真是条白眼狼。”
它的声音有些戏谑,又带着说不出的压迫感。就像俯视着蚂蚁箱的人,拿出一根小棍儿,轻轻拨弄着里头的蚂蚁。
段星河道:“你折磨了我这么久,还想干什么?”
那个声音道:“做我的仆人,我会赐予你更强大的力量,让你横行世间,为所欲为。”
段星河上回给它偷了头羊就已经够后悔的了,若是再为它杀了人,恐怕要被千夫所指。他对此毫无兴趣,道:“不必了,我不会为你做事的。”
那声音缓缓道:“不识好歹,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本座的垂青么?”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段星河冷冷道,“我不想答应,就不答应。”
那声音轻轻地笑了,道:“那你想要什么,不需要力量的话,你想要财富么?”
段星河道:“钱够花就行了,我现在什么都不缺。”
那个声音依旧没放弃诱惑他,又道:“那你追求什么,本座都可以满足你。”
段星河沉默了片刻,道:“我想要自在。”
那声音道:“当本座的仆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岂不是天底下最自在的人?”
段星河摇了摇头,道:“听命于你,身不由己,还不是真正的自在。”
那声音饶有兴味道:“那你——觉得什么是自在?”
段星河道:“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是真正的自在,想不做什么就不做什么,才是真正的自在。”
他说的不错,强者才有底气拒绝别人,弱者总是唯唯诺诺,无法贯彻自己的意志。那声音静了良久,仿佛被他噎住了。
屋里弥漫着压抑的气氛,段星河也不知道它会不会突然暴怒起来把自己杀了,毕竟对于虺神来说,杀个人类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松。那声音忽然冷笑起来,道:“你这臭小子,倒是有几分骨气。下次可别再求本座帮你,要不然,我会收取更沉重的代价!”
黏腻的声音消失了,阴沉的气息渐渐散去。段星河松了口气,这才意识到手心里已经攥出了一把汗。那个恶魔在拉扯自己,引诱他走一条更容易但堕落的道路。它给的力量虽然强大,却也会几十倍地折磨自己。他厌恶那种感觉,更不愿意做违背良心的事,还是这种慢慢修炼来的真本事让他心里踏实。
他张开手,星星点点的紫色灵光浮动在手心里,这才是属于他自己的力量。
外头大约亥时了,段星河的心情还有些激荡。床头放着一副金丝软甲,薄薄的却十分坚韧,是前阵子墨墨吐出来的,已经洗干净了。这东西贴身穿着刀枪不入,关键时候能救命。其他人舍不得穿,把它让给了段星河。
段星河摸了摸软甲,眼神温和起来。大家都对他很好,他也想尽力保护所有人。他不想让自己的人生被任何力量左右,能踏踏实实地跟兄弟们在一起,就比什么都强。
次日一早,段星河洗漱完,已经忘却了昨晚的不愉快。他伸了个懒腰,感觉神清气爽。步云邪提了个食盒过来,道:“星哥,起了么?给你带早饭来了。”
他把饭取出来,是一大碗老母鸡炖的参汤,还有两笼包子。汤挺浓的,应该是起了个大早熬的。段星河道:“大早晨的,折腾这干什么?”
步云邪撩衣坐下,道:“驿丞给的,皇帝前阵子送了信过来,让好生招待咱们。这儿的人不知道怎么伺候好,连着送了好几天燕窝,怕吃腻了,今天又改炖汤了。”
他说着忽然停了下来,定定地看着他,仿佛发现了什么。
“你有进境了?”
段星河还想等会儿告诉他,没想到他这就看出来了。他道:“筑基三重了。”
步云邪十分高兴,跟自己突破境界了似的,道:“这么顺利,没遇上什么难关么?”
段星河不想让他担心,没说虺神来引诱自己的事,道:“还早呢,要有难关也得金丹期以后吧?”
步云邪微微一笑,道:“也是。”
他给段星河盛了一碗汤,道:“喝点补补。”
两人相对而坐,鸡汤确实炖的不错,小笼包也挺好吃的。皇帝专门吩咐好生招待他们,可谓是阳光雨露追着步云邪下,整个大幽也是独一份儿了。这里的人意识到他们是皇帝心尖儿上的人,态度也格外殷勤,其他人都沾了他的光了。
步云邪吃了饭,见书桌上摊着一叠告示,笔搁在一旁,道:“写什么呢?”
段星河前几天没事的时候,打算把告示上的字写了,九十张一时半会儿写不完,就搁下了。步云邪拿起一张来,看着上头的内容。寻人启事,魏小雨,十一岁,于三月前失踪,身高四尺,体型偏瘦,巴蜀口音。请有线索者与驿馆联系,提供有效消息者酬谢白银一百两。
步云邪叹了口气,没说什么。段星河也知道机会渺茫,但不想说丧气话。他随手拿起一张纸,端详道:“字难看吗?”
步云邪笑了,道:“还行。”
段星河也知道自己的字写的相当一般,贴出去的东西,还是要顾些面子的,道:“你的字好看,帮我写几张。”
步云邪也不推辞,过去坐下了。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他的侧脸沉静,微垂着眼帘。段星河在一旁给他研墨,步云邪写了一阵子,抬头道:“诶,她几月生的?”
段星河记得她出生之前师父摆了半年法阵,当天早晨落的地。他道:“三月生的,甲辰日辰时。”
步云邪随手拿了一张白纸,在上头写道:“甲辰、戊辰、甲辰、戊辰。”
段星河以前没仔细看过她的八字,感觉家里家外有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似的,皱起了眉头。步云邪道:“怎么样?”
“蝴蝶双飞格,”段星河道,“才杀重,根气弱,地支还自刑,活的挺累的。”
步云邪也觉得这八字压力大,道:“为了获得力量,选这样的日子出生,师父不心疼她么?”
她小小年纪就拥有这么强的灵力,却没有驾驭它的本事,反而为它所累。段星河安抚似的点了点那张纸,道:“罢了,出家人跳脱于五行之外,只要好生修行,这些困不住她的。”
步云邪觉得那都是安慰人的话,她现在流落在外,还不知受了多少苦。段星河道:“慢慢找,总会有希望的。”
步云邪没再说什么,提起了笔,继续写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