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赵臻听到民间的传闻和朝中的弹劾之后,他给出的反应,就是把镇纸摔了。他是生气,但发泄完了就完了,还有很多正事要做。
林泉却本末倒置,将这些桃色传闻当做天大的事,拿出来为难赵臻,这同周正那帮人有什么区别?
林泉全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问题,也不知道赵臻问他“你觉得呢”,实际上实在释放不满的信号。
他竟真的开始陈述自己的想法:“此时牵涉太广,太后、陆家、周家都涉事其中,一桩一桩处理起来的确棘手,须耗费许多心力,依老夫看,最好的自证,不过是手起刀落。玄度,大丈夫立世,要舍得才行。”
林泉说罢,冷冷瞥了奚瞳一眼。
在座之人还在琢磨着这句手起刀落是什么意思。
赵臻的眼底又冷三分:“世伯这是什么意思?玄度愚笨,不甚明了。”
此时奚瞳轻笑一声:“林大人的意思是,杀了我,就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众人此时也已经反应过来,张逑他们大气不敢出,只闷着头喝茶。
赵臻将茶盏放下,转头看向奚瞳:“那你觉得呢?”
林泉以为赵臻这是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便有些放下心来。
谁知下一刻,奚瞳便道:“我算是知道林大人执掌世家,却不能入仕,是何原因了。”
奚瞳直视林泉:“林大人,确实愚蠢。”
“你!”
这次林泉尚未发作,一旁的林棠看不下去:“奚姑娘,家父虽不在朝中,但好歹是长辈,还望姑娘放尊重些。”
“尊重是相互的,难道令尊行走世间,全凭年纪?”奚瞳没有给林家留情面,她站起来,微微俯视着林泉道:“林大人,我问你,赵臻为何中断清谈?是因为我这个其貌不扬的门客,魅惑了他的心智吗?”
林泉答不出,众人也有些不解。
奚瞳无奈叹息:“那我换个问法,如果那天太后为难的不是我,而是赵臻的其他门客,或者是管家裴鸣,是厨房的小六子,他难道就不管了?”
奚瞳换了一口气:“赵臻中断清谈,是因为太后仗着威权,无缘无故磋磨他府上的人,这是上位者公然枉法。我再问你,赵臻为何处死栖梧宫宫女银铃?”
林泉还是沉默,但廷尉监张逑却逐渐明白了奚瞳的思路,沉声道:“因为银铃区区宫婢,却借送信之机,监视太傅府众人,又教唆太后对太傅家臣用刑。”
奚瞳点头。
“这件事再怎么议论纷纷,赵臻都是占着理的。但杀了我,赵臻就是承认了,他所有举动都是因为美色惑心,失了方寸。”奚瞳盯住林泉:“林大人,这就是您口口声声的,为了赵臻考虑?”
“你……”林泉语塞:“好一条三寸不烂之舌。”
“林大人,还有在座诸位大人,话已至此,我不妨再多问你们一句。”奚瞳环顾众人:“你们觉得君主御下,让四海归心,靠的是什么?是高尚的品德?美好的名声?还是坦荡的处世?”
众人先是面面相觑,继而神色都有些凝重起来,奚瞳这样问,自然是她不赞同这些冠冕堂皇的答案。可除了这些,还会是什么呢?
赵臻看着奚瞳,她此时背对着他,外头虽冷,但艳阳高照,射入窗棂,在她身上渡一层柔光,他竟有三分信了,信了她是她所说的仙女。
周围的无声让奚瞳的心情有些沉重。
她为人一世,只活十九岁,自有一番天真。所以她才会整日口无遮拦,才会毫无防备的应太后宣召入宫,她也为此付出了代价。
可那一世,也带给她一份别样的老辣。她生于王朝的太平年代,太平是因她祖父的竭力守成。她死于王朝的毁灭之夜,毁灭是因她父亲的荒淫无度。她是王朝的公主,同皇权一同生灭的公主。
赵臻想要皇权,那她必须要让他身边的人都明白皇权是怎样的一件东西。
奚瞳回身,深深望着赵臻的眼睛,他的瞳孔微澜四起,她看得到。
“君王御下,四海归心,唯有两者——让臣民过上好日子的能力,以及……让臣民望而生畏的手段。支撑皇权的,从来都是臣民的崇拜和恐惧。”
……
书房的议事终究是以沉默做了结局。
待林泉同赵臻私下叙话,其他人散去后,奚瞳却留在书房没有走。
她痴痴坐着,有些赧然,她刚来赵臻身边时,总觉得他戾气太甚。她也曾在剑阁对赵臻说过,骂名会毁掉一个人,让他不要因为手段酷烈而成为恶名满身之人。
可如今见到了他身边的重重陷阱,她心中冷却多年的杀伐之意反倒被勾了起来,骂名又如何?骂名是可以被铁血震慑的。
奚瞳方才的进言,对今日的太傅赵臻,抑或明日的皇帝赵臻或许是好的,但对生而为人的赵臻,真的好吗……她有些迟疑。
奚瞳恹恹走出书房,甫一抬头,就远远看见廊下一幕——林棠正从背后紧紧拥抱着赵臻。
此时寒酥莹白,松柏青青,晚霞夕照,如玉男女。好美的景色,好一对璧人。
他们那样相配,而她是什么呢……她只是五百年前同他擦身而过的一缕魂魄罢了。
奚瞳垂首,长睫颤了颤,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