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家九族伏诛,其余涉事的八姓世家也并不好过。
于家的老太爷七十多岁了,观刑回去后当晚便归了西,一双眼睛因为苍老而浑浊,至死都满是害怕地睁着,死不瞑目;其余府上都有些经不住事的夫人小姐,睡一觉起来变得疯疯癫癫;还有一些心智薄弱的公子,想到严铄死前被活生生切下来的下巴,生怕他的昨日便是他们的明朝,有人恐惧自裁,有人连夜收拾细软,远走天涯。
京中九大世家,一夜之间,竟成分崩离析之态。
这一遭下来,赵臻在朝中的地位已经今非昔比,朝廷上说话夹枪带棒的同僚乖顺不少。赵臻入仕十年,刀锋上走惯了,如今竟是像是终于走到了平地坦途,脚掌着了地,走得稳健多了。
可奚瞳看得出来,赵臻不痛快。
她大致能猜到他不痛快的原因,只因他不是个彻头彻尾的权欲者。
自古为君者,最怕两种情形,一怕仁君缺了血性,二怕枭雄留了善心。赵臻便就是良知充盈的枭雄。那日大朝晖殿外,各家哭嚎的老弱妇孺,未必没有哭到赵臻心里,杀孽是他造下的,那么道德与人性带来的折磨,自然也要他自己受着。
赵臻默然数日,奚瞳实在看不下去,得空逮了他,便同他下棋、给他跳舞。
然则奚瞳用尽浑身解数,也未能博得赵臻一笑。
此日她在赵臻跟前怒甩半个时辰水袖,抛媚眼抛的眼皮都要抽筋了,见赵臻毫无反应,便也动了气,操起桌上一个苹果就扔到他怀里。
赵臻本在出神,叫她吓一跳,不禁拧眉。
奚瞳没好气:“别人跳舞,是陶冶情操,锻炼身体,我倒好,彩衣娱亲!还死活娱不成功!来年京城别举孝廉了,举我!”
赵臻听了这话,先是愣了愣,继而弯起唇角,笑了。
奚瞳这才敛了怒容,坐到书案前,他的对面。
奚瞳托起腮,仔细观摩起赵臻的脸。看着看着,她便心生感叹,山楂小排那么美味,可连吃三日她便腻了,但世上怎么会有赵臻这样的一张脸,天天这么看着,依旧觉得秀色可餐。
奚瞳的目光直白炽热,赵臻年近而立,纵横朝堂十载,却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注视。她的眼睛深邃锋利,似乎能剥去他的衣服、离断他的肌肤,将他的心、他的灵魂赤/裸/裸横陈在她面前,让她瞧个够。
赵臻放在膝上的食指动了动,他下意识地想要低头逃避,却听奚瞳开了口。
“赵臻,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笑起来很好看。”
赵臻尚未低垂的眼眸重新迎向奚瞳的眼睛,他心跳如鼓,满脑子只有两个字:妖女。
许是身居高位又长年习武的原因,赵臻凝神的时候,眼底常常散发出几分剑气。
奚瞳以为是自己说话说得不恰当,又惹了这位太岁不高兴,于是赶紧补了一句:“当然啦你浑身上下都好看,我是说你笑起来尤其好看。”
“你……”
“赵臻,我喜欢看你笑起来的样子,你要多笑。”奚瞳真挚道。
赵臻闻言,终是将头微低下去,他有些无奈地轻轻阖上眼睛,平复着身体里那轻易被奚瞳撩起的情潮。
继而,他似是放弃了某种挣扎:“遇到我之前,你也这样同别人说话吗?”
奚瞳想了想:“我小时候骄纵,骂人的时候多,夸人的时候少。现在想想,很不应该。”
奚瞳说到这里,露出一个烂漫的笑容,她抬起身子,伸手摸了摸赵臻的头:“我从很久之前,就应该夸你了,赵臻,你真的很好。长得好,心也好,可就是嘴笨了些,所以吃了很多亏,也吃了很多苦。以后不要这样了,要快乐。”
赵臻的身体因奚瞳的动作而僵直,可心中却是激烈地震动着。
这种震动让他产生了一种别样的感受,疼痛、酸涩、痒……还有……渴望。
如果说之前赵臻只觉得自己是在近乎病态地渴望着奚瞳的身体,那么此刻,他清晰地知道,他渴望她的爱。他希望眼前这个出身卑贱的伎子,赐予他恒久温暖的爱意。为了得到这份爱意,他愿意不择手段。
想到这里,赵臻猛然惊醒,他怎会生出这样卑微的心思,且还那般……贪婪。他猝然抬手,掣住了奚瞳的腕子。
奚瞳的眼神流露出不解。
“我说过,我给不了你任何名分,不要妄图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赵臻警告奚瞳。
奚瞳因这句话而怔忪,她方才的动作,并非贪图赵臻的什么,只是有感而发罢了。可此刻赵臻这样说,她却也有些入了心。
其实赵臻之前也曾这样说过,但那时候她觉得稀松平常,并不在乎。可如今,她察觉到心中的异样,赵臻的这句话,竟有些让她痛了。
于是她将手收回来:“对不起,是我……是我失态了。”
赵臻心尖蓦然一阵冷风吹过。
就在两人各怀心事,相顾无言时,一双眼睛自院落中秋海棠树的后头望过来,他们二人皆未曾注意。
……
栖梧宫,一只茶盏被狠狠摔在地上,发出脆烈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