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天,正值官员休沐日。
纪铎不用去议政处,便围在她身边烦她。
上午,希音翻阅着从书坊买来的众多书籍,纪铎跳上桌子,横躺到她面前:“音音,你别生气了。好歹理理我呀,我们出去玩吧?”
希音仍然看着书,没给他半个眼神:“纪铎,下去。”
纪铎伸手盖住她看的书,语调转了好几个弯:“音~音~”
希音无波无澜注视他眼睛:“下去。”
落水之事后,她身份被景瑞发现,不能再进入议政处,心情本就不好。纪铎还时不时来个混账言行,把她气个半死。
现在看到纪铎,她头就隐隐作痛。
为了身心健康,还是离他远一点。
纪铎愣了一瞬,乖乖从桌上下来:“音音,我听说绸缎庄最近进了一批上好的料子,你不是喜欢漂亮衣服吗?和我一起去看看吧?”
希音视线回到书上:“没兴趣。你若再说话打扰我看书,我只能让阿珑请你出去。”
纪铎脸色一僵,静立片刻,随后拉了把椅子,坐在她旁边,也拿起一本书翻起来。
希音余光瞄了一眼,任他去了。
纪铎看书看着,便转头看她,越来越近。
等希音察觉不妥时,纪铎的胳膊已环住了她,像从侧面抱住她,他的唇距离她侧脸仅一寸。
希音没有妄动,她知道纪铎打什么主意。
她合上书:“纪铎,你好像忘了些什么。”
纪铎:“我没忘,我连碰都没碰到你,看看也不行吗?”
“离远点不能看吗?”希音转头看向他,同时拿书挡在面前。
果然,纪铎趁她转头朝她吻下来,然后吻到了…书上。
“希音!”纪铎声音颇有几分咬牙切齿。
希音伸手推开他。
就在这时,管家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人、夫人,皇上的仪仗队来报,一刻之后,皇上会抵达纪府,让大人准备接驾。”
纪铎正了正声:“知道了,你去通知府内下人吧。”
“是”管家脚步声渐远。
希音放下书:“陛下为何突然来访?”
纪铎从椅子上站起,神情严峻:“我不知。”
希音心中一紧。景瑞此行是为什么?
两人到纪府门口等待,气氛静肃,很快,景瑞的车驾来了。
景瑞从车上走下。
众人行礼:“恭迎陛下。”
纪铎上前去迎:“陛下大驾光临,臣…”
“好了好了”景瑞拍拍纪铎的肩膀:“纪卿,无需繁礼。朕这次来,是来探望你的伤。”
景瑞端详纪铎的脸片刻:“好像恢复大半了。”
纪铎:“多谢陛下关心,臣这点小伤,不足挂齿。陛下快请进。”
景瑞走入府内,经过希音身边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希音低头作怯懦状,略有思量。
探伤只是借口,纪铎昨天还进宫了。
景瑞的眼神除了权衡谋划外,还有一丝欣赏和遗憾。
他遗憾什么?做了什么决定?
不过,他眼中的攻击性减淡许多,近似于无。
他这次来跟她有关,但跟感情无关。
到了正堂,纪铎伸臂邀请:“陛下上坐。”
景瑞:“你们也坐。”
三人皆落座,景瑞看向她:“纪夫人前几日在宫内落水,如今当无恙了吧?”
希音做出受惊表情:“有劳陛…陛下挂怀,臣妇早已无…无碍。”
景瑞深深看了她一眼:“希音,朕不会治罪,以后不必伪装成此肤浅软弱之态。”
他知道?希音讶异抬头。
景瑞端起茶盏,缓缓饮啜着茶水:
“纪卿自带了个随从起,奏章上的某些对策便风格大变,雷劈刀斩转为春风化雨,还有的一箭多雕,比以往高明不少。
这些都是出于你希音之手吧?
希略的孙女果然才智过人,不同凡响。
有这样能力的人,又怎么可能是寻常小女子行态?”
希音这下了然。
景瑞是察觉纪铎奏章异常,所以才试探她。
结果发现她的身份。
不管是对策,还是身为曾经首辅的孙女,她的装傻扮弱都很容易令人怀疑。
既然被识破,她也不必再装下去了。
只是他的最后一句话,她不赞同。
是男权不让女子读书立业,用三从四德束缚她们,将她们驯化成温顺软弱的模样。
如今他们倒鄙弃起这样的小女子行态来,从心底里看不起她们,觉得她们蠢笨无知、怯弱无能、难登大雅之堂。
可见他们制定的诸多‘好女人’标准,并非是他们真正以为好、真心喜爱仰慕那样的品行,而是为了更方便更彻底地剥夺女性的价值罢了。
把花摘下来,然后抱怨花枯败不美丽。
把鸟关笼里,然后嫌弃鸟怎么不会飞?
男人对自己的罪行,当真没有半点意识。
希音换回往常平静面容,站起从容走到景瑞面前行礼:“陛下宽明,陛下谬赞。
臣妇本资质平平,实为万千普通女子中的一个。
不过有幸生在希家,有机会读书罢了。
若天下女子皆得此厚泽,想必才能超越臣妇者不知凡几,定能更好为陛下排忧解难。”
景瑞听完,眼神发沉发暗,直直盯着她不言。
希音不惧不动,等他回复。
如果景瑞接话,她说不定能为东照女子读书从仕之路撬出一条缝隙。
这时纪铎站起去拉她,为景瑞解围:“音音,你自谦了,你天资异禀,并非寻常女子。男主外女主内,此乃常理,不可轻废。”
希音被纪铎拽到一边,按回座位上。
希音敛目。
纪铎也这样想吗?
男人在压迫女人方面,可真是团结呢。
景瑞放下茶盏:“一个人聪慧固然是优点,但若用错了地方,未必是福。希音,你认为呢?”
希音再次站起行礼:“臣妇愚钝,不明陛下之意。
臣妇谨记陛下前言,以真实心性而行。
莫非哪里做错了?
如臣妇有罪,请陛下降罪,好让臣妇知晓自己究竟错在何处。”
景瑞似乎只接受服务于他的聪慧,不允许算计他的聪慧。
景瑞此刻必然恼怒非常,对她心生厌烦。
这也正是她的目的。
他这次虽对她的女男之情,不,是胜负欲有所减少,想必是考虑到不能因她与亲臣纪铎离心。
但被觊觎的感觉着实不好,以防万一,她要让景瑞断了对她的心思,永绝后患。
男人会想通过占有优秀女子,来证明自己的优秀。
但若对方是一个咄咄逼人、狡诈强势、试图设陷利用他的人呢?
当男人自觉搞不定对方时,便会把对方贬为泼妇、悍妇、毒妇,与之远离,进而维护自己的自尊心。
景瑞共见了她三次,一次平凡、一次懦弱、一次蛮横,三次印象都不好,以后也很难好了。
他对她的好奇心,从他此刻揭开她的‘真面目’起,也该停止了。
纵使她有几分才能,景瑞以后也只把她当可用的臣子看吧。
景瑞眉头锁住好一会儿,才望向纪铎:“纪卿,有这样一位心思敏捷、伶牙俐齿的夫人,朕不知是该羡慕还是该同情你呀?”
纪铎露出一个略带苦味的笑容:“陛下说笑了。”
景瑞站起,声音威正:“纪铎、希音听旨。”
希音和纪铎皆恭谨跪下。
景瑞注视着希音:“朕现破例任纪铎之妻希音为议政处行走,协助纪铎处理政务。
赐七品官服一套,以便进宫穿用,且仍需以男子形象示人,避免非议。
纪铎,你对希音公事有监察之责,如有差错,朕唯你是问。
希音,望你珍惜朕给你的机会,尽心为朝廷效力。”
希音:“谢陛下隆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纪铎:“谢陛下隆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景瑞:“都起来吧。”
两人皆起来。
希音心下终于安定。
她可以回议政处了,但也仅此而已。
议政处行走属于临时兼职,裁撤在景瑞一念之间,不是正式官员,她又需以男身示人,意味着她不会有任何上升的机会,只能算纪铎的助理。
景瑞看中她处理政事的能力,准她进入议政处。
但同时又不肯为她,给女子从仕开放一丝丝的机会。
她的行为,纪铎同责,是景瑞想借此警告约束她不要肆意胡为。
景瑞此行的目的应是这个,见识‘真正’的她,然后把她召回议政处。
景瑞走近纪铎,把他拉到一旁,凑他耳边悄声问:“你脸上的伤,不会是她打的吧?”
纪铎:“不是”
景瑞:“说实话!她那么凶,不是她,还能有谁敢打你?”
纪铎:“呃…音音不会武功。”
景瑞:“你不说?今天朕非要弄个明白。”
景瑞转身朝她走来:“希音,朕问你,纪卿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希音:“夫君与臣妇的护卫,闲暇时切磋武艺,不小心受伤的。”
景瑞:“切磋?把他叫出来,朕也想与他切磋一二。”
希音沉默片刻:“她不在府内,早上被派出去了。”
景瑞来者不善。阿珑大约在附近,但她岂能让阿珑牵涉其中?
景瑞眼神凌厉:“希音,你想欺君?”
他是不是闲的慌?希音回:“其实打他的人是…”
“音音”纪铎猛然拽过她,朝她吻来。
这时躲在正堂后面的夜珑闪电般跃出,冲向纪铎,一个旋踢。
纪铎早有准备,后退一大步,并把景瑞也拉出夜珑腿的攻击范围。
“小姐”夜珑站定在希音身边,眼睛如利剑般扫视着纪铎和景瑞。
希音牵住她的手:“阿珑,你怎么出来了?”
夜珑低下头,锋芒尽敛。
“就是她打的纪卿?”景瑞慢慢走近,视线黏在夜珑身上,不禁趣笑:“想不到竟是个小姑娘?”
景瑞问夜珑:“你十几了?一个女孩家,身手怎如此了得?”
夜珑没说话,连个眼神也没给景瑞,仿佛没听到。
希音见状暗叹。
她家阿珑的怪脾气一向如此。
景瑞又凑近一点,声音加高:“朕问你话呢?你聋了?”
希音赶紧说:“陛下息怒,她名字正是夜珑,今年十五。幼时一场高烧,致使她脾性古怪,不常与人言。”
“你是说,她脑子烧傻了?”景瑞伸手去摸夜珑的脸。
还没触及,便被夜珑抓住胳膊,反拧到他背后,景瑞顿呼:“啊”
景瑞身后侍卫纷纷拔刀相向。
希音大惊:“阿珑放手。”
夜珑听从放开景瑞。
希音把夜珑护到身后,向景瑞跪下请罪:“臣妇护卫心性单纯,不知轻重,是臣妇教导不周,望陛下恕罪。”
景瑞揉着胳膊,面容痛苦,缓了顷刻才道:“起来吧。看来她没傻,只是不想理朕。”
希音起身:“多谢陛下宽宏大量。阿珑自小惧与任何生人接触,臣妇这就让她下去,以免再次惊扰陛下。”
希音转头准备吩咐夜珑。
“等等”景瑞紧紧盯着夜珑的脸庞,玩味一笑:“有意思,她的身手不错,朕要她做朕身边的护卫。”
希音见到景瑞的表情,心下一震。
他看上了阿珑?
瞧他这轻浮傲慢的态度,怕不是觉得新奇,想收个宠物?
阿珑年少貌秀,武艺过人,沉默寡言,又对他不屑一顾,所以引起了他的兴趣。
可是,她的阿珑,怎容他人玩弄践踏?
希音再次跪下:“阿珑性格乖张,不谙事理规矩,恐伤到陛下,难当护卫陛下重任,请陛下三思。”
景瑞声音冰冷:“希音,你一而再,再而三欺君犯上,是嫌自己命太长了吗?”
旁边,纪铎立即劝说:“音音,你就把夜珑献给陛下吧,不过一个护卫而已。”
希音遽怒,他们把阿珑当什么了?
“请陛下三思。”她低头俯身,缓缓将头叩于地面,随即静待不动,以此声明自己的坚持。
周围安静须臾,她感觉景瑞的杀意掠过自己头顶。
有纪铎在旁,自己性命应当短时间无忧。
阿珑,她必须要护。
一旦阿珑进了宫,宫内遍地阴谋算计,景瑞又心思深沉,没有自己在身边护着,她如何能放心?
“来人”景瑞出声:“把她给朕…”
纪铎立刻也跪下:“陛下恕…”
身边一阵风袭过,两人声音戛然而止。
希音不安之下抬头,赫然发现
夜珑劫持了景瑞。
夜珑将景瑞拖坐在一旁墙边,背靠着墙,用胳膊从后勒住景瑞的脖子,一把短刀横在景瑞脖侧。
为了不让景瑞乱动,夜珑紧贴他背部,腿缠于他腰间。
用坐姿,大概是她个子比景瑞矮,坐在地上更容易控制他。
希音见状眼前一黑。
这下,她和阿珑性命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