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绮下意识伸手,握紧他的手掌,十只相口,心下相连,“这么多年,我一直很感激你,感激你多陆氏的照拂。表哥,请你相信,我从未怨过你,亦未恨过你。你我之间,你无需自责,更无需愧疚。但,这是伯言的事情,他自有分寸,你不要插手,好吗?何况,我已处理过。如今,就算伯言愿意娶她,她也未必愿嫁伯言了……”
顾邵仍想说些什么,但陆绮却累了倦了。
她止不住困意,再度沉沉睡去,徒留他在此,回忆着一幕幕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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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壁战后,他想同她重新来过,可她却说她的心早已死在了建安十二年,死在了北境的风中。
她说,“表哥,自成婚时,我便不求举案齐眉,只求——相敬如宾。”
她说到做到。
这十八年来,无论发生何事,她都是有礼有节,有条不紊,安稳内宅,善待族人,抚育后辈……顾氏因为有她,再度上了一层楼。
绮儿少时,便是吴郡世家最为出色的女子。
等成婚后,她亦是吴郡世家,乃至江表千里,最为优秀的世家主母。
可就是这样的生活,似乎耗尽了她本就不多的精力。
她再没有片刻闲暇时光,终日穿梭在各个府宅中,处理着庞大的家族产业,操心着无数琐碎的事情。
她再不像是少时那般爱作诗、爱舞剑、爱长风万里……一语成谶,悔不当初,她真的将下半生,困在了内宅之中,正如那夜,他撕毁和离书,她说,“表哥,我不怪你。若你觉得顾氏困着你,你太过孤单,太过寂寞、太过憋闷,我陪着你就是了。来日漫长,我都会陪着你,陪着你呆在这顾氏。”
这么多年,她恪守礼教,宽待众人,从未发过一次怒,生过一次气。
直至,三娘从荆州回来,誓要悔婚,对父亲大吼,“世族子弟,只知攀附!你为何要把我嫁给这等无能之辈?!”
父亲气得发抖,指着她大骂,“不孝女!”
堂外传来轻柔却坚韧的声音,“吾弟伯言,虽声名不显,但由不得你轻谩!”
他看着她,心下一惊:数月未见,她怎病的这般重?似乎,随时要撒手人寰般。
在许嬷嬷的搀扶下,陆绮缓缓走到三娘身侧,俯下身子,轻声一问,“若你不喜伯言,我可再为你择一门婚事。凡是吴郡世家子弟,未娶正妻者,皆可。哪怕门户稍低些,也行,只要家世清白,非是算计之辈。”
可三娘却是九死未悔,硬是要与那同窗书生喜结连理,声声哭诉,直道两人乃是真心相爱,那书生更是才华横溢,决非攀龙附凤之辈!
父亲盛怒,欲行家法。
绮儿急火攻心,霎时晕了过去。
待她再醒来时,三娘已经开始寻死觅活。
他无法,只得亲身与她相谈,“你如今要为了个不知哪里来的男人,伤得亲人痛心,害得家宅不宁吗?”
“兄长,当年,你不也是如此吗?”,她仰着头,满是倔强,一如当年的顾孝则,“怎么?顾氏能容下郑妾,就容不下我的夫君吗?”
“你是女子,女子只能嫁一夫。”
“这是自然,今生今世,我只嫁他!若让我嫁予旁人,我便一根白绫吊死在这儿。”
“三娘,你可知,此生,我最为懊悔之事,便是当年无知,誓要毁坏婚约。我请你,我求你,再想想,莫要步了为兄后尘。”
“那是你,不是我!你贪慕美色,所以受郑妾蛊惑!我与你不同,我的夫君亦不是贪慕富贵之辈!”
“他既不慕富贵,缘何娶你?”
“我与他,才学相投,两心相知!”
“呵……”,顾孝则冷笑连连,满目鄙夷与傲慢,“我姑且不管他是否奸诈!但,他喜欢上的是一个金尊玉贵的世家嫡女!你的容貌、你的教养,你的才学,皆只有世家大族,方能培养出来!若你不是生在顾氏,何来读书识字的机会?若你不是父亲的女儿,我的妹妹,你早已流落街头,死于乱军之下!又怎会精通六艺,又何来这满腹诗书?他若真觉得门第之见,乃世人狭隘!依他这身份,大可以身作则,向下求娶,自能打破世人成见。我问你,他既家里富贵,有钱读书,为何不去娶一民间女子,为何不去娶一个杀猪户的女儿,为何不去娶一个日日干着农活,夜夜养蚕缫丝的村妇?顾三娘,在这江东,谁不知道,若是书生娶了你,那书生明日便为县令,若是县令娶了你,那县令明日便为太守!”
“你胡说!”
“我胡说?他若真有骨气,便应学孙家人,便应学吕子明,投入军中,上阵杀敌,打出一个天下!而不是妄想沾我顾氏荣光,又自诩书生傲骨!”
他字字珠玑,声声泣血。
奈何,三娘,当局者迷,仍是相信情比金坚,深以为鸳鸯成对,若不能两全,亦不独活。
而绮儿,只得趁父亲赴宴之机,私自开祠堂,敬告祖宗,将其除名族谱,放其离开江东。
谁想,一波虽平,但另一波又起:这场大雨,似乎从未停过,也似永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