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此种种皆属筹谋之道,全看个人如何体悟运用罢了,万望将军谨记。”
这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自叹枉读十年书。
经其点拨,秦川还真于边角处,觉察一项漏洞。
却瞧他一面口诵“遵命”,一边画圈补齐。
而后仰天长叹:“以正合、以奇胜——兵家棋家自古一理!官人这盘棋,来得可真是时候!”
要说他们两边,还真有意思。
一个口口声声叫对面“官人”,一个字字句句称对方“将军”。
第一次把君臣与伴侣、战友与爱人,融合得如此完美无瑕、天衣无缝。
伴着输赢揭晓、胜负分定,秦川撂下手里青枝,凝望对座韩凛。
他抬动胳膊,想要摸摸爱人脸颊,举到半空却突然止住了。
“呵呵,这件事……还是等得胜而归时再做吧……”说着他站起身,道出那句迟来的承诺。
“好了,我该走了!”秦川舒出口气。
沉实笑容与笃定目光,一同烙进韩凛心底。
再睁眼时,桌上蜡烛只燃了半寸不到。
真叫个:黄粱一梦终须醒,无根无极本归尘。
次日清晨,天光待亮。
萧路跟寇恂一前一后牵出马匹,向营门口等着的众人作别。
两下里没甚多余言语,路过秦淮时,萧路特意叮嘱:“记着昨晚答应我的话。”
“先生尽管放心,秦某不会拿军国大事冒险。”对方点点头。
握着刀柄的手动了一下,最终没能抬起来。
“寇大哥,你可一定要回来啊!”虎子到底年轻,心里还藏不住事。
一句话下去,差点儿把自己给说哭了。
“放心吧,不打进南夏都城,我死不瞑目!松宁那小地方留不住我!”寇恂脸上升起轮笑意。
这还是他自云溪归来后,头一回乐得这样开心。
马蹄声震八方路,壮志凌云四海途。
两人追风逐电般赶至松宁城下,但见旭日东升、霞光漫天。
萧路先行勒住辔鞥。
寇恂驱着马匹向前几步,直至遇见守城兵丁才挽缰跃下。
他从怀中掏出萧路名帖,礼数周到地用双手捧着。
“中州使者前来拜访松宁太守,烦请几位代为通传。”
寇恂身姿挺拔、语调平实,一句话说得彬彬有礼、不矜不伐。
不成想对面小伙子,年纪不大脾气不小,竟连接也不肯接。
一口唾沫啐在地下,愤愤道:“哼,黄鼠狼给鸡拜年,能有什么好心!”
当即后撤半步,握刀欲拔。
寇恂并未动气。
恰恰相反,他为南夏还能有这般血性兵卒,感到欣慰。
只不过,上头交代的差事必须完成。
是而其以拇指抵开刀鞘,口中好言相劝。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乃亘古流传之理,还请这位小哥切莫冲动。”
旁边一年长兵丁,看出寇恂身手不凡。
揣度着真耍起刀枪,在场之人恐无胜算。
故此立马喝住那年轻人,道:“去去去,上一边儿去!一天天的,不是使性子就是动气,还不快滚回去站岗!”
所幸中年人官大一级,小伙子不敢抗命。
狠狠瞪过寇恂几眼,便撤出了这场纷争。
年长军官接过寇恂手中名帖,却没什么好奇心询问打探。
不该自己知道的,自己做个睁眼瞎就是了。
牵扯太多,容易招祸。
他往后扬扬胳臂,另一名执戟丁卒旋即上前,颔首待命无话。
“你拿上这个,到太守名府走一趟!千万回明是中州使节亲临!”
中年人思忖着,补上一句:“见不见的,还请佟大人拿个主意!”
“是!”来人嗓门脆亮、腿脚敏捷。
只应过一声,人就跑没了影子。
年长军官朝城门洞里看过一眼,立马将精力重新转回萧路和寇恂。
他先是对寇恂拱拱手,随后迈到萧路跟前,些微弯腰以示恭敬。
“二位既是军中特使,断乎没有站等之理。还请春凳上略坐一坐,想必过会儿便有回信儿。”
萧路听其谈吐不俗,张罗起事情亦有礼有节,不免多瞧了几眼。
那中年人相貌平平、个头普通。
一张脸饱经风吹日晒,有些黑也有些糙。
好在牙齿很白净,笑起来有股子亲切。
见对方未曾移步,年长军官又换了套说辞。
“城门当中间儿,人来人往多有不便!二位牵着马,一个不小心磕了碰了,或惊着老人孩子,岂非无妄之灾?”
萧路这才反应过来,即刻抱拳道:“此乃在下失察,多有得罪,多有得罪!还请军爷莫要见怪!”
话罢牵上马匹,与寇恂一起移至旁侧。
只是两人谁都未坐,照旧直挺挺立着,一如风拂翠柏、云过青松。
中年人陪在他们身边,瞧对方并无落座打算,便不再执意相让。
他自问是个小人物。
小到这会子倒头死了,挨不到傍黑儿,松宁就能找出好几百号人替代自己。
他不想得罪人。
不管是城里的还是城外的,有钱的还是没钱的,今日之事更是如此。
对面既敢堂堂正正递了帖子拜访,谁说得清里头,有什么瓜葛牵扯?
这烫手山芋,还是别晾在自己手里为妙哦!
萧路、寇恂二人等了许久,等到日头都升高了。
佟府官家才领着几名仆役,赶着趟车来接。
见面不说话,先彼此笑过三声方道:“中州贵使驾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来人呐,扶贵使上车!”
萧路闻言,摆了摆手。
语气和善道:“不敢劳动大驾,还请前方带路,在下从后跟从便是。”
与此同时寇恂牵着两匹马,问也没问便将其中一匹赶至萧路身侧。
对方顺势挽起缰绳,既不上马亦不挪动,单等佟府来人示下。
那官家约莫五十岁年纪。
一双眼睛好似细篾拉的,不瞧不转也透着股子精明。
他伫立少顷,再笑时已有了主意。
“哈哈哈,来客为尊,就听先生的!”说着拨转马车,亲自头前领路开道。
萧路、寇恂紧随其后,末尾跟着那四名仆从。
进城路依然很慢,慢到几乎能数清路边蚂蚁。
二人心知此为缓兵之计,既让太守留出时间早作应对,又能煞煞自己锐气,磨一磨性子。
“呵呵呵……这一关,怕是没那么轻易过……”
萧路摩挲着手中玉笛,心里不由加了几分小心。
蹭到太守名府时,俨然快到中午头了。
西角门儿开着,两边各有六名清客侍立,阵势着实不算小。
管家按礼相互引荐完毕,便驱着车离开了。
为首一人不慌不忙接过话头,面上笑容虚伪太过。
“佟大人正等在后堂,两位请随我来。”
寇恂是个聪明人,很清楚萧路叫自己跟着,为的就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因而一改往日作风,急吼吼找茬说:“军中使者身份贵重,佟大人竟不亲自迎接,忒得托大!”
几个清客看寇恂这般急三火四,只道其粗汉莽夫一名,轻慢之心顿起。
就这点而言,眼力还不如方才那城门军官。
却好意思登堂入室、侃侃而谈,真真可耻可笑。
“哎,不得无礼。身为外客,没有挑理儿主人家的规矩。”萧路连斥责都轻得吟诗。
再配上一对明眸弯弯,一汪粲然浅浅,把那群人都看傻了。
要不是领头的反应快,只怕还要多站一碗茶。
“不是这话,不是这话,怪小人转述不清!”
“佟大人听闻贵客到访,一早便往后堂安排酒宴去了!烦请两位屈尊,随小的们进去吧?”
簇簇拥拥絮语嚣,挨挨碰碰喧声闹。
此一杆人奉承着萧路与寇恂,径往后堂处去。
他们并不关心,来客是中州的还是南夏的。
只在乎今日过后,该在何人庇荫下继续吃这碗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