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笔多了几分力气,字迹有些重。
然而萧路并不打算更换纸张,只一面写一面道。
“中州……南夏……若能因此少死伤些人,少动些刀枪……再累再难,又有什么要紧……”
忽地,他语调高昂上去。
“况且南夏国运将尽,贪官高立庙堂,污吏横行街市!”
“有志之士饱受不平,生民黎庶久遭压榨!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呛咳从五脏六腑里翻腾出来,打断了萧路的话。
秦淮急忙抓过水袋,扶着其饮下几口。
他知道,萧路这是想起了先祖,更想起了那三个人。
待急嗽平复,秦淮捋着对方后背,转移开眼前话题。
“随行之人我都安排好了,你什么也不需要操心。”
岂料萧路却摆摆手,说一句喘两下。
“让、让寇恂跟着就行……人多反而容、容易坏事……”
他坐直身子沉了沉气,语气总算恢复正常。
“那松宁太守虽爱财惜命,但为人奸诈、心术歹毒。跟着的人多了,没准儿连面都见不成。”
秦淮本有些担心,可依然选择尊重萧路决定。
他以手撑桌道:“好,我一会儿就去传令。”
萧路面有倦意,却照旧撑着精神安慰。
“强将手下无弱兵,中州军人各个以一当十!秦大将军不必挂怀!”
边说边在心上留下落款,乃是表字“衡竹”。
秦淮瞅着新鲜,翻来覆去地看。
一面瞧一面打趣:“这么多年,我竟不知你还有表字。”
言辞间,透着些许委屈遗憾。
“呵呵呵,我没说,你也从没问过啊!”萧路被这话逗乐了。
支着胳膊歪着头,痛快笑过几声。
随即感慨般道:“这表字,很多年没有用过了……亡族遗孤,隐姓埋名,哪还用得着繁文虚礼……”
夜渐渐深了。
另一帐中,秦川正身着甲胄端坐案前,对着摊开的舆图研究。
南夏帝那头儿,已下旨准了豹突营跟青羽军两方请战。
孟将军处,秦川心知无需自己操心,那是爹爹的宿命敌手。
自己这儿,只需做好与储陈相见的准备即可。
飞骑青羽两柄钢刀,终于要实打实地见真章了。
中州骠骑将军很兴奋。
笑容浮现在脸上,隐隐夹杂着颓唐和失落。
他望着桌上烛火,心下一片凄然伤感。
白日里刚下的旨意,不到傍晚时分便传进了中州军营。
这场仗,南夏还想靠什么撑、用什么赢呢?
整个朝廷上层,早已只剩副被蠹虫啃烂的空壳儿。
风一吹草一动,自己就先散了。
国家?百姓?江山社稷?
哪有钱财来得实在,美人来得销魂。
秦川并不高兴,也未曾有过半分得意。
看着中州万众一心、众志成城,他自问能够体会,南夏帝王与忠义之士的难处。
两厢对比下来,端的教人唏嘘扼腕。
揣着这份说沉不沉、说轻不轻的感觉,秦川眼皮愈发不听使唤起来。
烛光由那切实一点,渐次分散成数不清的亮斑。
梦里他来到一处,香花摆锦、翠树倚篮之地。
香花摆锦玉蝶舞,翠树倚篮掩黄鹂。
玄都一树树开着,绿草如茵延展脚下,空气里弥漫的却是迦南气息。
秦川很清楚自己在做梦。
是的,即使在梦里,他也知道自己在做梦。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伸手蹭蹭鼻子,步伐不紧不慢,状态不疾不徐。
相信韩凛,一定在前方不远处等着自己。
挪了约有数丈远,呼唤应时响起。
就来自这片芳菲中央,一下一下经久缠绵,好似曲没有尽头的歌谣。
秦川循声找去,一路上不知抖落多少柔红碎雨。
青丝叠满花瓣,连肩头都沾着香。
拨开末了一树灼红,只见韩凛身着鹅黄色薄衫,盘腿坐在草地上。
四围风起花飞,湖光粼粼,正可谓盛景如画、眉目如秀。
秦川嬉笑着迎上去,双手根本无需支地,两腿一叉便稳稳坐定。
“哈哈哈,官人这地儿选得倒好!偿了今岁无缘赏花之遗憾!”
才刚落下,逗趣声就到了,真真没片刻安静。
韩凛笑颜明媚,便是春华灼灼,亦不能夺其芳姿。
“我还要说,是夫君挑得好地方呢!惦记着当初碧水照花、春酲一枕之景,呵呵呵!”
眼瞅心里那点儿小九九被人戳破,秦川顿时红了脸蛋儿,慌张着往天上看去。
但见白云苍狗、变幻无常。
遂提议道:“这般桃源秘境、人世乐土!不趁此摆上一局,岂非可惜?”
韩凛以手托腮,笑得愈发风雅了。
“夫君所言确好,只是没枰没子,又该如何对弈呢?”
秦川闻言,随手捡起近旁一截树枝。
拉开架势,于天宇之下以坤舆做局,四方纵横十九线,将三百六十一处交叉点悉数包罗进来。
然后把树枝撅成两半,稍长那截递给对方。
“呵呵呵……夫君此法当真有趣……”韩凛乐着翻过身。
他转头朝向床榻里侧,自梦里接过那段细枝。
略作思量后往格中一点,权做黑子先行。
“不瞒你说,当年飞骑营出兵北上,你我二人也是这般对坐而弈。”
秦川耐心听着,面色如平湖般沉静。
他以枝撩拨画下一圈,白子顷刻跃然天地之间。
转而笑问:“哦,不知结果如何?还请官人解惑!”
韩凛摇摇头,手上东西却不见停。
“那盘棋,没能下完……”幻境中的自己,显然要坦诚许多。
“我梦见你战死沙场,魂魄归来终是化了枯骨灰烬……”
“放心,这次不会了。”秦川轻轻说。
浅笑漾开波纹,激荡起满目殷切。
“这回咱们一定能把局走完。”身处虚无,秦川也总算说出了心里话。
没错,他想陪着韩凛!
陪着韩凛,从年少走到苍老,从黑发走到白头,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两人交替走过几回合,双方速度皆有所放缓。
秦川思虑再三迈开步子,甫一落地便引来对面激赞。
“妙!击左视右,攻后瞻前,将军此招果然高杆!”
韩凛紧跟抄起枝杈,思索着又下一子。
当真起落有风雨,过手化惊雷。
秦川先称一声“奇”,当即点评道:“官人此举无事自补,大有侵绝之意,在下受教!”
接着他拈起枝条,半盏茶过方画下一圈。
韩凛看了看,口中仍以“将军”称之。
“一子着而两厢活,将军此计可谓深远。”说完轮到自己。
爽爽快快点下一黑,舍得干净利落。
秦川看透韩凛布局,亦看懂其良苦用心。
“弃小不救,官人所图者甚大。”言毕将枝丫在手里挽过两道花儿。
徐徐落子道:“与其恋子以求生,不若弃之而取胜;与其无事而独行,不若固之而自补。官人叮嘱,夫君这厢记下了。”
韩凛一瞧,对方嘴里虽是动听,手上却使出了杀招。
彻底张开阵势,正预备吞下这局。
他不急不躁地搓着,让指尖沾满草木气。
小半炷香过去,才指着一处点下。
轻快吟道:“善胜者不争,善阵者不战,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乱。”
韩凛抬起头,望向对面秦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