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盯住小松,想让这份信念化作力量,根植于彼此心间。
“所以你什么也不用担心,只要做好该做的事!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寒英沾上热泪,没等看清就化了。
小松向来不喜欢在人前哭,可今天他决定破一次例。
“等回去了,我们一起跟杨伯伯说。”男孩儿努力抽着,总怕一个不小心,流下鼻涕来。
大堂里醒木一摔,众人压言。
五儿“嗯”了一声,手上拉起小松道:“咱们快进去吧!老先生今天,不是要讲朔杨城故事吗?”
两人前脚刚迈进茶馆,杯莫停掌柜后脚就迎出了门。
椒褐色长衫陪着朱湛短袄,衬得人吉庆又干练。
边打躬作揖,边请安问好,端的一派喜色、四下祥气。
见眼前二位趟风冒雪,碎琼披了满头不说,一笑还直冒白气。
忙吩咐手下伙计道:“哟,这怎么话儿说的?快,取新换的帕子来!”
秦川乐着摆摆手,既不掸雪也不接绢。
只抱拳与对方见礼道:“掌柜的,生意兴隆,日进斗金!”
“不敢当,不敢当!全赖公子关照!”瞧他二位确不打算用帕子,掌柜把身一侧,含笑将人迎进酒楼。
正午饭点儿刚过,夜宴还不到时辰,杯莫停中食客并不算多。
三桌五桌坐着,却撑得一室温馨祥和。
三楼金樽居,照例考究雅致。
年节所添装饰恰到好处,丝毫没有贪多贪足。
悦人眼目的同时,尽显店家品味格调。
没什么三请三让,韩凛与秦川一起落座。
伙计捧上的水盆里,加了冬桑叶汁。
拿热气一蒸,倒比熏香来得清心明目。
瞧对面那傻小子一脸心不在焉,韩凛只道是路上耽搁太久,饿没了精气神儿。
忙笑着朝掌柜道:“麻烦快些上菜吧!就按当日订下得来!”一面说一面往盆架跟前走。
酒楼掌柜何等聪明,自不会扰了客人雅兴。
连连道:“不耽误二位说话,小的告辞!饭菜一会儿就得,还请公子稍候片刻!”
话罢掩好房门,率众伙计落楼离去。
韩凛搓搓手,用指头试了试水。
虽然有点儿烫,但胜在和暖舒服。
他张开十指,双手尽没温汤之中。
搁外头冻久了,乍一捧上热还真有些疼。
泠泠水声自耳边传出,秦川出神地端量着座位。
不禁念叨:“太巧了……真是太巧了……”
仿佛两边空位上,正有人对着他比比划划、说说笑笑。
“自个儿嘟囔什么呢?”韩凛浣手净面完毕。
缴了块干净手巾,贴到秦川脸侧。
问询之音轻灵飘忽,像落进记忆里的羽毛。
秦川扭头接过手巾,一把蒙到脸上。
叹息满足而深长,盖在水汽下面,听着闷闷的。
“嗯,舒坦……痛快……”说完当即起身洗手抹脸,急匆匆跟阵风似的。
再坐回来时,眼珠子更亮了一倍不止。
兴冲冲指着右边道:“我今天来才发现,储陈跟韩冶竟坐过同一个位置!你说巧不巧?”
“是啊,好巧!”韩凛笑眼盈盈应着。
耳畔似响起一声声熟悉呼唤,不断叫自己“皇兄”。
“把你气到红脖子酸眼的毛头小子,现在也长大啦……办事儿牢靠不说,还独当一面上了战场,想想就觉得有意思……”
韩凛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巧样子还真诚的不得了。
秦川低头假装咳过两下,话碴儿扭得呆板僵硬。
“对、对了,遇见小松那会子,我就想问、问你呢——”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怎知韩凛处不仅没找后账,还马上揭晓了谜底。
“放心,北边出不了事儿。边垣连年加固,守军兵强马壮。”
他没有停顿,而是顺着往下说:“听闻去岁,北方草原不等入冬就下了好几场大雪,人口牲畜折损不可计数。”
“元胥王眼见势力凋敝,又没法南下打劫,便向周边部族征收重税。致使大小王庭不睦加剧,多地亦颇具反意。”
“哼,那群豺狼吃惯了别人家肉,如今也轮到自己开膛放血了!”冷笑挂在秦川脸上。
不等收回,就被前来上菜的小二瞧个正着。
转瞬间,狼烟四起、杀声遍地。
小伙计像叫人镇了魂魄般猛一哆嗦,险些打翻碗盘。
什锦八宝跟金丝饼,是最先上桌的。
秦川仍是按照之前习惯,给韩凛盛满一碗。
夹过牙儿酥饼催道:“快喝点儿!冻了一路,过会儿胃该难受了!”
伙计给炉子添好炭火,呈上两坛新酒,得了吩咐才躬着身去了。
秦川让韩凛先垫肚子,热酒活计由自己接手。
对面一勺勺舀着汤,举止斯文儒雅。
眼波潋滟噙满吟吟浅笑,像在等待什么。
随着傻小子用牙撕开红绸,酸涩辛香之气顿时涌入鼻窍。
“青梅屠苏!这里怎么会有?”惊喜之情奔流而出,还没喝就已经醉了。
“当然是,叫人提前买好放过来喽!秦将军不会以为,这酒坛子长了翅膀,能自己飞吧?”韩凛嬉笑打趣儿。
脸上表情,真是看多少次都不嫌多。
“嘿嘿……嘿嘿嘿……”挠头伴着干笑出现,诚不负爱人期待。
秦川把酒倒进壶里,不多时酒醇四溢、青梅滚桌。
韩凛见其顾不上吃,忙起身为秦川添汤。
边盛边道:“你也喝点儿,开开胃!”
对方接过好意,却不急动勺动筷。
单等屠苏酒温好,给韩凛和自己一人斟上一杯。
“敬平安,敬团圆。”秦川说着,调子很平很缓,与面上神采并不匹配。
“好,长思长安,常满常圆。”韩凛端起杯。
嫣然一笑花开锦,扶头半盏慰平生。
二众痛痛快快饮下这盅,菜又端上来几个。
等人陆续撤去,韩凛那儿才看清。
方才还闹着不肯吃喝的秦川,现下正用饼抹碗底儿,嚼得别提有多香。
他神色变了又变,最终扭成个啼笑皆非的弧度。
似有许多话要说,只不知该从何说起。
“今儿这遭就罢了,往后出门一定记着戴帽子,知道吗?”然而韩凛没想好,可不代表“小唐僧”记不住念经。
“是,小人记下了!还要多谢唐长老今日网开一面!”夹起对方给自己添的虾,韩凛开怀道。
“战事一开,军报必定数不胜数。保重好身体,才能有精力处理这些。多睡觉、多用饭,平日里也别让自己闷着。”
秦川不管其话里揶揄,一股脑嘱咐着。
“好。”韩凛亦放下筷子收敛神色,郑重应下爱人叮嘱。
他很明白,想要其没有后顾之忧,自己必须拿出态度。
“想我了,就回家看看……”最后一项,秦川压低声音。
他把头扭向窗户,掩藏起眸中落寞。
“身在战场没时间写信,但只要是飞骑营发回的奏报,我都会在末尾加上长思二字……”
“你看见它,就可知我一切都好,心里也记挂着你……”
“好。”韩凛放下酒杯,惊起一声脆响。
“你在外头,遇事不要心急。有时候,慢就意味着快。”
桂花甜皮鸭压轴出场。
甫一上桌,便勾起秦川肚里馋虫。
他笑着应下,手上却一刻不得闲。
又是给韩凛舀丸子,又是给韩凛夹鸭腿。
“当然了,如若形势大好,自该当机立断!相信这点儿,不用我多唠叨!”韩凛兴致显然很高。
他想用自己感染秦川,把爱人从伤感里拉出来。
“明白!”对座响指一打,二郎腿一翘,夹过块甜鸭送入口中。
边咂嘴边问:“官人还有什么交代,不如一并说了吧?”
“我知你爱出奇用险,更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
“但是秦川,我必须再提醒你一次,你这条命关乎全军将士、百兆生民,也关系着老师、萧先生,小松还有我。”
韩凛一口气说完,故意把自己排在末了。
“呵呵呵,官人讲话真是一套接一套。”
又来了,依然是那招四两拨千斤的回避。
“还说我是唐长老?依我看啊,唐长老就是再啰嗦,也不及如来佛慧语梵音、度化众生来得慈悲仁爱!”
用馍蘸着汤把盘子悉数抹过一遍,秦川这顿饭才算彻底吃踏实了。
辞谢过掌柜请茶的美意,二人下楼走到街上。
雪还在下着,幸而大伙清扫及时,到底不曾扰了节日里赏灯的雅兴。
就着檐下大红灯笼,韩凛发觉,掌柜亦渐渐上了年岁。
几缕华发掺在青丝里,借着光一打愈发像玉尘蒙霜。
细纹堆在眼角,跟随笑容起起伏伏,和蔼如老友。
回程路,他们走得很迟。
韩凛挽着秦川胳膊,将手塞进对方袖子里。
这样的肌肤相贴,让他感觉安心。
百福戏院挂出水牌子,今晚上演正是传奇篇章《四面楚歌》。
群英戏楼开场更早,全本儿的《秦王破阵》闹热喧腾,连外头都听得一清二楚。
一粟居老板,提前给伙计们放了假。
自己则大敞着门,边听人们闲话家常,边盯在柜上看书练字。
月下斋清净素淡一如往常。
年节下生意不多,反落得逍遥自在。
掌柜伙计并厨下师傅们,吃着聊着、喝着看着,共祝山河无恙、家国永兴。
街上花灯一排接着一排,一片连着一片,把雪都照红了。
远远看去,直以为哪家花神趁此佳节,偷来天宫仙葩撒于凡间,想过一把众生同乐的瘾。
天上玉盘时隐时现,云絮聚合流散,洒下的光亦是暗了亮、亮了暗。
不知是广寒嫦娥起了悔恨之心,悄悄偷绢拭泪?
还是那桂下吴刚伐树疲累,拽出云角擦抹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