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得高大、腿又长,三两下登上楼梯,挨着后裕王爷站定。
那中年人本能往后退了一步,不想被对面直接挟了腕子。
储陈口吻没了先前那股凌厉,而是和颜悦色、憨态可掬。
可不知怎的,倒比前番更加骇人了。
“王爷所愁实不难办!街上到处都是等活儿干的人,只要肯给几两赏钱!”
“莫说搬箱笼上车,就是给王爷背到京城,也是易如反掌啊!”
话音刚落,中年人便觉腰上别的钱袋子,被对方一把薅了下来。
年青将领掂掂里头分量,粲然笑道:“哎,足够足够!连同刚刚叫的车钱,一并付了吧!”
话罢一个甩手,向楼下青羽军掷去。
谢之逸眼疾手快,不待落地就跳起来接个正着。
“嘶,真沉!”钱袋子换到左手上。
谢之逸忙作揖道:“请将军、王爷放心,属下定不辱命!”
哄笑声,到底还是爆发开来。
储陈嘴角轻斜,并无阻拦制止之意。
他要用这事儿,给眼前王爷买个教训。
此去京城尚需时日,免得路上再生龃龉冲突。
到时候真撕破了脸,谁都不好看。
亏得那后裕王爷看上去草包,心里算计可一点儿不少。
眼下这副窝囊相,不过是在中州装孙子装惯了,想换个地方抖抖威风。
几番试探发觉不成,也就鸣金收兵,再度乖乖摆出顺服样子,仰头哈哈大笑。
“好主意啊,好主意!将军如此有勇有谋,小王这一路可就安心喽!”
半晌未到,箱笼包袱尽数搬上了车。
壮丁与车夫们接过赏银,笑得眉眼皆挤做一团。
齐齐对着后裕王爷作揖拜谢,有的还实打实磕了几个响头。
“启禀王爷,一切安置妥当,车队可随时启程!”苏立走近中年人身前,故意捧起空了的钱袋子。
在对方将手移向自己的那一刻,立时抬头露出脸上那道可怖疤痕。
后裕王爷果然受了惊吓,猛地揣回钱袋。
结结巴巴说:“有劳英、英雄了……咱们这就上路……咳咳……上路……”
一声令下,车驾齐发。
即使桂子斋这种地方,如此阵仗亦属罕见。
储陈跨坐马上轻挽缰绳,任由长安缓步踢踏。
两边馆子里的姑娘伙计,统统出来凑热闹。
一边猜测车中达官显贵,究竟是何身份。
一边向着储陈跟青羽众人,投去倾慕崇拜的目光。
登程已是中午时分,今儿这一天,注定赶不了多少道。
未免夜长梦多,储陈只好竭力敦促。
但考虑到车夫并非行伍之人,平白叫人跟着受罪,实在没什么道理。
月升半空,寻了个中规中规的客店。
储陈下马,命所有人歇息安置。
青羽一如往常,尘霜之色难掩神采精华。
随行车夫因为钱拿够了,倒也不怕吃苦。
单后裕王爷跟家眷,半日下来似被掂散了骨头,一个个面孔蜡黄、神色狼狈。
经过储陈身边时,俱是叫苦抱屈、长吁短叹。
唯行在末了一名少女,什么话也没有,只低头小步往前走。
着人安顿好车马刚一进门,就听那后裕王爷又是要上等客房,又是命人备酒备菜。
储陈不愿与之攀扯过多,吩咐过小二几句,遂和苏立、谢之逸他们坐到一起。
这是青羽的规矩。
无论营中操练还是执行军务,将领必与兵士同饮同食、同坐同卧,从无半点儿特别优待。
后裕王爷最后一个上楼。
他转头看看储陈拿饼就面汤的样子,心下重新打了算盘。
没关系,天还早着呢……有些活动,还不到开场的时候……
亥时三刻,更深人静。
上房内酒香四溢、珍馐齐备。
前番对储陈一见倾心的美妇人,此刻正贴在自家王爷身上。
边递酒边撒娇说:“让那丫头片子去,能做成什么?说个话都畏畏缩缩!不如派奴家前往,包管把人带来!”
中年人抓过酒杯,一口未饮,径直按到桌上。
双眸再次锐利起来,冷冷道:“哼,这里只有绿腰能把人请来。”
说着扫过房中各陪侍女子,眼神阴狠而凶恶。
楼下普通客房中,储陈换过一身常服,愈发显得龙章凤姿、温文尔雅。
他扶了盏油灯坐在桌前,回想着见到后裕王爷的种种。
虽说不上原由,可储陈总觉得那人在隐瞒什么。
肆意妄为、卑躬屈膝,都是做出来的假象。
“当当当——”叩门声又细又轻,仿若枝头晚风。
储陈站起身,并未贸然开门,而是客气问道:“夜深如斯,来者何人?”
“奴婢奉王、王爷命令……烦请将、将军入室一叙……”外头声音听起来年纪不大。
颤颤巍巍的,让储陈想到了那名少女。
年青将领警觉顿生,压着声响上前几步道:“在下已然歇息了,还请姑娘替我谢过王爷盛情。”
“将、将军……”谁知外面立时传出阵哭腔,似是怕极了,抽抽噎噎、无休无止。
“今夜若请不动将军……奴婢性命不保……”
情急之下,女孩儿跪倒在储陈门前。
一面叩头一面恳求:“若将军执意不肯前去……还求给奴婢个痛快……免得回去遭人凌虐……奴婢求将军了……”
“吱呀”一响,门分左右。
储陈踏出屋子,展展手道:“姑娘起来说话吧!”
女孩儿一听以为事有转圜,立马擦干眼泪起身,脸上挂着院子里调教过的笑。
“你叫什么名字?”兜头一句闲言,倒教女儿家乱了方寸。
“奴婢绿腰,原是百花楼的。”她说得很小声,笑容也跟着逐渐消失了。
“不,我是问你本来的名字。”储陈第一次抬眼端详起女孩儿。
她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年轻,甚至不知过没过十五。
姑娘肩膀窄窄的,身板儿薄得像张纸。
丽裙严妆,仍遮不住其眉间忧愁与腕上瘀痕。
“奴婢本家姓杨、名唤晚晴,只因爹娘接连病故,家中田产遭人所占。”女孩儿仰头看向储陈。
一字一句道:“为保一双弟妹,先是逼不得已卖身青楼,又被王爷相中赎来做妾。身似浮萍、命如蒲柳,万望将军体恤。”
储陈重又低下头。
他听出女孩儿念过书,双亲在时定视其为掌上明珠。
不想一朝落难沦陷风尘,当真可叹。
“晚晴姑娘,劳烦你带路吧。”沉默片刻,储陈说。
他当然不是因眼前女子才改的主意,而是想到能借此一探后裕究竟,才顺水推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