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无处不在的脂粉香,差点儿没让储陈栽个跟斗。
后裕王爷见他来了,一面躬身相迎,一面命身旁侍妾扶人落座。
要说这屋子是真不算小。
俩大男人外加四名佳丽,又有留守服侍、轮候上菜之人。
仍是热热闹闹,丝毫拥挤不见。
储陈谢绝美人喂到面前的瓜果,口吻却比白日温和许多。
以手执礼问:“王爷此时传唤在下,不知有何要事吩咐?”
“哎,哪有什么要事!”对面亦留着心眼儿,没那么轻易上当。
中年人亲自为储陈斟了杯酒,端起让道:“不过是瞧将军一行沿路辛苦,才略备酒菜,咱哥俩一块儿松泛松泛!”
“哦?王爷既如此周到,储某这厢也就不客气了!”年青将领举起酒杯,朝着对面一让旋即饮尽。
“哎呀,果然英雄出少年!将军真是好酒量!”在侧美人早已迫不及待。
不等对方撂杯,便扶着手又倒一盅。
绢子擦过时特意加了些力道,就差把媚眼儿一块儿抛进琼浆里了。
不知不觉,酒过三巡。
储陈虽极力闪躲,避免举动过于亲昵,但对不痛不痒的撩拨,还是听之任之。
只没想到那后裕王爷口风甚紧,两人直喝到子时过半、醉眼酩酊,楞是什么新消息都没透出来。
可越是如此,储陈就越觉得蹊跷。
若真是中州那边刻意构陷,身为苦主的无辜王爷,又怎需这般语焉不详、插科打诨?
一问起当日情形,便佯装醉态、转移话题。
眼见诱导套不出实情,借着临了一杯,储陈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出言敲打道:“南夏与中州素来睦邻友好,陛下此番实不忍旧邻嫌隙,方甘冒大险从中斡旋调停。”
后裕王爷脸色变了。
却仍以酒遮脸,眯着眼睛装醉。
储陈继续说:“在下一介武夫志短才疏,看不清这里头恩恩怨怨。”
“但陛下与太师人中龙凤、明察秋毫,相信入京之后,王爷心结便可迎刃而解。”
不等谁来让,他自己饮下终了一杯。
酒盅搁在桌上的动静,好似利剑出鞘。
“多谢王爷款待,储某不胜杯杓,先行告退。”说完最后这句,年青将领头也没回。
径自离了筵席,回房而去。
后裕王爷面目惨白,浑身抖似筛糠,却根本不敢让举杯的手停下来。
是的,他想醉!想大醉!
想用美酒酿出的香跟女人身上的软,把自己藏起来。
连同那场,永不能见人的凶残杀戮。
“来来来,接着喝,接着喝!哈哈哈哈哈哈!”笑声状若疯魔,回荡在屋子里。
四名侍妾见檀郎已去,接着回头侍奉起自家主子。
一个捏肩、一个捶腿,一个捧瓜奉果、一个续酒夹菜。
不消刹那,就将中年人围了个结结实实、密不透风。
那后裕王爷呢,一会儿摸摸这个脸蛋儿,一会捏捏那个腰身儿。
衔过枚果子就着酒,嚼得那叫一个舒坦。
酒坛轮番见底,美人们额上皆冒了汗。
衣衫褪在各处,钗鬓狼藉、醉眼迷离。
仍旧一声声笑着、让着,将酒一盅盅灌进中年人口里。
许是确已到了极限,后裕王爷倚在凭几上,四下胡乱挥着胳膊。
嘴里不断念着:“不……不行了……不行了……喝……喝不动了……”
打过几个响亮鼻息,但瞧其一个踉跄跌到地上。
双眼半闭半睁,瞧着急忙围拢上来的姬妾。
中年人转转那颗硕大混沌的脑袋,一瞬间只见四周围满了人。
他们个个双目圆睁、口吐鲜血,脖颈处一条殷红曲线蔓延直背后。
张开的嘴里看不见舌头,所以发不出声音。
“啊!!!”惨叫响彻客店,连院儿里长安都惊动了。
后裕王爷连踢带踹,倒在地上拼命喊着:“滚开!都滚开!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
几个侍妾受了惊吓,以为对方喝多了撒酒疯。
是而中年人越挣扎,四人越拼命去扶。
无数面孔,自后裕王爷跟前略过。
他挥一挥手,那些人的脑袋就掉了下来。
咕咕噜噜跌在地上,愤怒地瞪着他。
“啊!啊!!啊!!!”中年人嘶吼着掀翻桌椅,连滚带爬想要躲开那些人。
杨晚晴听到响动,硬着头皮想进屋搭把手。
岂料落在后裕王爷眼里,这未满十五的小姑娘,竟幻化为承安模样。
满脸青紫,口鼻淌着黑血,笑得阴森而鬼气。
“呵呵呵……别骗自己了……”承安嗓音尖细,说话时露出黑黢黢的牙。
“没有我,你也会杀了那些人……你早就想这么做了……”他一边说一边往前走,眼白部分皆是血红。
“根本没有人教唆你……是你自己想这么做的……呵呵呵……”承安迫得更近了,笑声几乎就贴在耳畔。
“你还想杀到中州朝堂里去吧……杀光王公大臣、文武百官……最后再砍下中州皇帝的头,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结尾一句化成股烟,从中年人眼眶里钻进去。
顺着鼻翼和嘴巴,捅到嗓子眼,直至咽进肚里、缠在心上。
“你胡说!我没有,我没有这么想!是你们逼我的!都是你们逼我的!”
惊吓过度导致的昏厥,才总算使这场闹剧落下帷幕。
储陈在楼下听着,眼神森然冷寂。
他敞着门,动笔写起了信。
哪知位于太师府的巫马,已通过徐铭石这层关系,了解到更加接近事实的真相。
“如此惨案,激荡朝野、内外震动。”
“帝王近侍亡于鸩毒,随行仆从死于刀剑。”
“柳堤府邸人去楼空,二十多具尸身遍寻不见。”
“后裕王爷连夜出逃,所携财物不可计数。”
书案上,几封密函依次排开,徐铭石的压在最上头。
措辞简练、内容详实,的确比那几个酒囊饭袋,写得像样儿多了。
“那个蠢货!”巫马压抑着怒火,在书房里踱起步来。
烛芯显然该剪了,突突地跳个没完。
人影打在墙上,变幻如恶鬼。
“不,他可不蠢……甚至可以说是,聪明过了头……”雨声渐起,浇熄了他的冲动。
巫马推开窗让湿气灌进来,给自己脑袋降降温。
乌黑云层里闪过几点亮光,闷雷滚滚而至。
这种天气太不寻常,巫马近乎本能地,回头看向书案。
光影明灭、祸福难辨。
一声叹息没入惊雷,哪里寻得着动静。
高热伴着冷汗一路蹉跎,连日来竟叫那后裕王爷,愈加疯癫痴傻。
大大延缓了行进速度不说,还搅得众人无一刻安生。
储陈虽不喜其品行为人,更恨对方隐瞒真相、举止卑劣。
可到底是朝廷派下来的任务,自己总不好做太过。
奈何找了不下三五位大夫,那中年人因着心里有鬼,愣是不让近身。
勉强开出的方子,变了药汤端到跟前,也是摔盘子砸匙子,一口不肯喝。
许是白昼里亮堂,光天化日冤魂不宜索命,那后裕王爷倒能撑着走动走动。
精神头儿好了,还能枕在美人膝上安睡片刻。
一旦入了夜,必会遣散身边所有人,蒙着被、点着灯,一宿宿呜咽哀嚎。
储陈留神听过几次,发觉对方应该是用帕子塞了自己嘴,谨防泄露半个字。
回忆与黑夜,再次同时降临。
浑身滚烫的中年人,早已气喘如牛、汗出如浆。
却仍裹紧棉被,将头埋在床角里。
又一大滴泪掉下来,跟汗水混到一块儿,也顾不上去擦。
起初,他真的只是想让那些人服个软……
仅仅是服个软……
然而面对自己的恳求利诱,对方依旧坚称,承安之死事关重大,需即刻回禀陛下。
其实那为首之人,说话极有分寸。
只言承安公公暴毙而亡,并未认定是后裕势力所为。
如果那时候,自己放他们回去!
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哈哈……哈哈哈……”中年人勉强翻了个身,紧捯两口气儿。
如今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那天夜里,自己都给那帮人跪下了,对面无论如何不肯松口。
他承认自己被激怒了——被对方身上的气节与坚持激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