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唯一一次见到那三个北夷使者,就是在这回的宴会上。
口谕是前天晚上,传到卫信苑的。
当时,自己正部署着最后的战略计划,估算冯初九一队行进到的地方。
对于这样的安排,秦川并无多少意外。
他清楚地知道,这场夜宴,就是韩凛对自己的送别。
没有离愁、不露声色。
将那杯送行酒,隐藏在千千万万杯酒中。
才足够隐秘、浪漫、孤绝。
大殿中通明的灯火,把春夜熏得有种不辨时宜的暖。
兼之鼻端肆意的酒香,让人惶惶然如在梦中一般。
只不过,习武多年练就的克制与冷静。
还是让秦川一眼就抓住了,那三个北夷人的弱点。
他们有着相似的身量和差不多的相貌。
一样粗野、一样贪婪、一样愚蠢和狠厉。
但每个人身上,背着的斗大字眼,却不一样。
无行的草书,在正使头顶悬出一个“权”字。
又在右副使胸前,留下个“色”字。
最后,落到左副使那儿,变成一笔闲闲的“财”字。
秦川举杯,饮尽面前的琥珀之色。
嘴角牵出的笑容,冷酷而充满嘲讽。
就是这不经意的几眼,又让其想通了此行的另一重目的。
韩凛是想让自己看着这些北夷人,记住他们的样子和眼里的光。
然后在战场上,一举击溃他们的傲慢自大、轻慢无知,以及贪得无厌。
新一曲丝竹伴着喧哗之声,将宴会推向了马上就要走下坡的高峰。
北夷使团里的所有人,都已来到七八分醉意的门口。
可手里不仅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越喝越快,嗓门也越来越高。
因焚表祭祖、迎回亲信在前。
所以今日这场筵席,并未设置舞蹈等余兴节目。
全靠乐曲,及众人的交谈撑场面。
是以,喝到现在这个当口。
秦川已经能看到,右副使总用色眯眯的眼睛,打量宝座中的韩凛。
还不时用那深色的舌头,舔着自己肥厚的嘴唇。
一声冷笑自秦川心底发出,险些让杯中的酒结了冰。
他拿眼瞥了瞥,位置最尊的正使。
那副趾高气昂的样子,比秦川看过的最好笑的杂耍艺人,都要滑稽。
“他们真是……连装都不想装了!”
复饮了一杯后,秦川将酒盅重重搁下,心头却渐渐平静澄明起来。
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回荡在他耳边。
“不要浮躁,不要像从前那样沉不住气——看清你的敌人、记住你的敌人,不要轻视他们!”
“轻视引来轻敌,轻敌则会冒进,冒进就会败北!”
秦川知道,这是作为前将军的自己在说话。
他在以一个,即将出征的将军身份,给自己上最后也是最难的一课——
戒骄戒躁、稳扎稳打。
点了点头后,秦川将目光投向了别处。
借以赶走脑海里那些幼稚可笑的念头。
把那个在历练中已然长成的自己,重新带回这场差不多快要散去的宴席。
接着,秦川便看到了韩冶。
那孩子坐在自己右手边,斜前方的位置上,正沉默地往杯子里斟酒。
看上去思虑重重,又有些漫不经心。
仿佛这无边无际的热闹,跟他全然无关似的,有种带着寥落的逍遥。
“这孩子——”秦川低头笑笑。
“不光长相,就连气质神韵上都越来越像他皇兄了!不,这样说其实还不准确……”
秦川接着想。
“应该说,韩冶此刻,像极了初登大宝时的韩凛,或是还没领受将军官衔的自己……”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分开得这样久了吗?”
看着韩冶那棱角分明的侧脸,秦川竟有片刻失神。
耳边响了韩凛与自己曾经的笑声,伴着鸟语花香、人群熙攘。
似乎是察觉到了,这抹刻意而持久的关切,韩冶侧过头去看向秦川。
脸上是一汪沁着凄凉的笑,与他之前所有表情都大相径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