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此时,隔壁右副使房里,传出了他那并不优美的歌声。
在沙子堆中打磨过的嗓子,配上柔婉妩媚的调子,让每一个听见的人,不管是北夷的还是中州的,皆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当然了,这些与现在的左副使都没关系。
他早在歌声响起的前一刻酣然入睡,做起他散发着金银味道的春秋大梦。
“哎呀呀,要说还是这中州人会玩儿啊,什么事儿都能弄出道道儿来……”
右副使一圈一圈转着,最后才舍得落进床榻中。
闻着周身尚有余香的脂粉气,回忆着佳人们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的窈窕模样。
他再一次哼起了曲调。
“真别说,这中原女人呐,长得就是好看,一个个儿都跟那水儿似的!”
“但这男人吧……不是娘们唧唧就是文文弱弱,看上去没个手上有力气的!”
正想着,他把手搭在了自己胳膊处。
衣服下那坚硬鼓胀的感觉,给了他前所未有的自豪感。
“也难怪听见我们来和亲就这么殷勤,只怕是答应得晚了,王上再一路直捣京城,到时候可就惨喽!”
一声大笑过后,右副使也渐渐困倦起来。
一个呼吸间,就睡死了过去。
而那个,早被酒拉上眼皮的正使呢?
几个人合力将其抬回房间以后,就彻底没了动静。
此时此刻,连他的梦境中,都是酒光的琥珀色。
于一片馥郁温和的光线下,恍惚间他看见自己又登上了王座。
只不过这一次,他统领的不再是一小块部落,而是整个草原!
这是正使心底最幽暗的私密,若不是趁了酒劲儿,又放松在穆王的恭维之中。
平日里他可是连醉酒,都不敢做这样的梦。
但现在不一样了!
在这广袤的,远离大漠和王庭势力的土地上。
他被中州朝廷捧在手心,奉为最尊贵的座上宾,胆子亦格外大了起来……
一头是各怀鬼胎的春秋大梦,另一头则是卫信苑的灯火通明。
以冯初九为首的八百人,正在秦川的集结下做着最后检查。
他们每个都神情坚毅,双唇紧抿成一条直线,沉默地清点着物品。
铠甲清脆地碰撞,成了操场上唯一有活力的声音。
伴着他们早已迫不及待的心情,振翅欲飞。
“记住,你们的任务是提前到达每一处休整地,安排好供人和马所需的粮草。”
在所有人整理完毕后,秦川再一次提醒道:
“此战,飞骑营没有强力后援,只能靠自己!而打头阵的就是你们!”
“一路越是谨慎仔细,就越能给后方部队争取时间,能不能让整个飞骑营,以最小的消耗抵达朔杨,就全看你们的了!”
“当”地一声,冯初九将马槊槊杆一下子戳到地上。
随即抱拳拱手道:“将军,若这事儿办不成,您就把我这颗脑袋拿去,给弟兄们赔罪!”
话语里,是不容置疑的决绝与刚毅。
“是啊将军,当中若有半分疏漏差池,我们甘愿以死谢罪!”沈南风跟着附和。
这个刚刚加入时,还有些毛躁的年青人,如今说话已然是掷地有声。
秦川看了看他们,郑重点头。
“好!交给你们,我就放心了!此次出征尚在绝密,无法替你们送行,咱们就朔杨再见吧!”
说完,便叫众人原地休息待命,只等天边晨曦微露,便可启程上路。
那天,天气很好……
多年以后,已然接替秦淮成为大将军的秦川,依旧会时常想起——
飞骑营,第一个出征的日子。
真是什么声音都没有。
除了踏燕驹由近渐远的马蹄声,周围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从此,这成了飞骑营送别的传统——
没有告别、没有挥手,更没有行礼参拜。
有的只是背影,带着有去无回的意志和疆场再会的豪情!
就在他们出发一个时辰后,来自皇宫的消息,令驿站中的正使和左右副使,罕见又短暂地聚拢到了一起。
透过宿醉朦胧的眼睛,正使看见了那个来传话的内监。
在他的印象里,那人老得就像一块旧羊皮毯子。
但身上讲究的衣服,和举手投足间不一般的气势,还是让他在酒池般的脑海里回忆起了这人,只是不知道名字。
与之截然相反的,左副使在孙著踏进门的当口,立时就认出了他。
伴随而来的,还有那次高级别的接待礼遇。
以及……以及令人屈辱的“献节使者”这个名头。
所以,从孙著进门到离开,左副使再未往他站立的方向,多看一眼。
用最大的漠视,在心里完成了一场气量最为狭小的诅咒。
其实,今天要来传的话很简单。
不过就是陛下病情有所起色,将在三天后——
择定好的吉日上,焚表祭祖、大排夜宴。
以迎回高祖亲笔书信,再进一步商讨和谈事宜。
照理说,这短短几句话,根本无需劳动身为内监总管的孙著。
他手下,随便哪个得脸些的内监都可胜任。
“哈哈哈,他们在讨好北夷王上这方面,还真是不遗余力啊!”
在想通了上面这些关窍后,右副使脸上的蔑视笑容,便再也难以掩盖。
他几乎听到了,中州送嫁公主的欢庆之声,以及那名可怜女子,呜呜咽咽的哭声。
这一切,都让他兴奋莫名。
心脏猛烈跳动,双腿止不住地抖。
所期盼的荣誉和嘉奖近在眼前,他实在做不到无动于衷。
可是紧接着,随着孙著离开,一股淡淡的愁绪在三人之间弥漫开来。
虽然从聚集到离开,他们还是没看过对方一眼,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但那差不多可以起名为“乡愁”的感情,还是殊途同归般的,萦绕在他们心头。
“唉,还真舍不得离开这儿……”
三人在这一点上,倒是表现出了极大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