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的叹息声,出现在吟诵结尾。
陈子舟看着窗外摇动的树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就像听了一折不算高妙的戏。
总有些东西堵在那儿,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小姐,这是首感叹女儿家远嫁的诗吗?”采薇移了移桌上的灯,问道。
在陈子舟身边这么久,又得其悉心教导。
如今的采薇对诗文,亦有了自己的敏感。
她不喜欢那些哀哀戚戚的句子,反倒喜欢旷达豪放些的吟诵。
而小姐刚刚念的这首,似乎不在以上两列之中。
采薇听得懂,却不太明白里头所蕴含的深意。
陈子舟转回目光,眼里笑着的痕迹很浅很浅。
不会比桌角不经意的划痕明显多少。
她为采薇介绍道:
“是啊,是一首叹息远嫁的诗。由一位百多年前,嫁入草原的和亲公主所写,就提在一架屏风上。”
“她在故国风雨飘摇时出嫁,最终不得不认新朝皇帝做义父,成了新朝的公主。”
“您是在惋惜,这些和亲公主的命运吗?”采薇想起,今日是北夷使团进宫面圣的日子。
即使再没有敏锐的嗅觉也能明白,那些北夷人想要的是什么。
略带凄楚的笑,如刚刚点起的烛火,忽然就照亮了陈子舟的面容。
她把目光放回院子里那棵树上,让它带着自己随晚风摇曳。
“是啊,每一个不得不背井离乡、远离故土的女子都是可怜的。”
“她们长在深闺、金枝玉叶,突然一道政令下来,就背负起了家国兴衰的使命。”
“一朵娇花,瞬间就长成了一棵耐寒耐旱的胡杨,在娘家和婆家之间周璇应对,其中辛酸又岂是几句话,能说得清呢?”
“那和亲是错的吗?”陈子舟的话过于深奥,超出了采薇当前的理解。
但她看得出小姐落寞的神情,所以凭借着对事物简单的划分能力。
她在心里,给和亲下了定义——
那是一件不好的、让人难过的、十分悲惨的事情。
这一次,陈子舟没有直接回答采薇。
她的眼神更轻了,像一间没人住过的空房子。
她知道,接下来的话采薇还听不懂,可自己还是想说。
“古来诗词皆悲叹女子命运,嘲笑天子无能、将军无用。”
“什么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什么谁陈帝子和番策,我是男儿为国羞。”
“简直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可又有谁知道大有大的难处,天子亦有天子的不得已?”
“小姐,您说的这些,采薇不明白……”
那张圆圆的小脸儿上,堆满了疑惑的表情,像一碗冒尖儿的黍米饭。
“呵呵,傻丫头——”
陈子舟又笑了,她的神态如慈母一般和蔼。
“今夜我说得太多了,说得自己都不明白。没关系,反正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也都不明白,咱们两个,不是历史上唯一的糊涂鬼。”
她从窗前起身,不再去当那棵树了。
心底很沉很重,压得再也晃不起来。
她用没人听见的声音,向着那些死去的诗人发问。
“如果说哀叹生如浮萍、漂泊憔悴,咒骂君王将士碌碌无为——”
“那战场上厮杀的士兵、奔走运粮的役夫、等不回尸首的老人,是谁的儿子、谁的丈夫、谁的父亲?”
“那梦着心上人的女子,陇边耕作的健妇,道旁捡拾穗子的老妪,又是谁的女儿、谁的妻子、谁的母亲?”
她听不到那些作了古的人的回答,自己也找不到答案。
只觉心里有一架秋千,上扬时感性,下坠时冷静,而她就在这一上一下间矛盾重重、优柔寡断。
可韩凛的选择,陈子舟是清楚的。
那个把中州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自有一套行事准则。
脱离世俗判断的标准之外,不在乎身负的是盛名还是骂名。
为了中州,他什么都愿意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