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爱卿一番陈辞,甚是慷慨激昂啊。”
韩凛的轻笑犹如天边弦月,蒙着不可琢磨的光。
他看了眼黄磬,接着将目光转向秦淮。
“大将军对此有何见解,不妨说来听听。”
声音平平的,像杯不温不冷的茶。
秦淮浅浅坐在座位上,一只手撑着身旁小桌。
后背,直得像一座不可攀缘的山峰。
方才,他一直专心听着各位大人的见解,心里很空。
但不是那种无着无落的虚空,而是一种博大与浩渺所撑起来的空。
自有天地、江山万里。
现下,他听见韩凛询问,便毕恭毕敬地站起身,拱手答道:
“陛下,方才齐王与徐、黄两位大人分析得极是,末将并无什么可补充的。只有一点愚见,还望各位稍作一听。”
“秦爱卿请讲。”韩凛做了个微微抬手的手势,对着秦淮笑过一下。
不知是否是殿内烛火晃眼,秦淮总觉得那个笑容穿过了自己,往更远处去了。
只不过,这一瞬间的错觉并不足以使他失神。
秦淮稍稍欠了欠身。
“末将以为,此次之事,无论和还是打都不要紧,重要的是如何在这一局里,保住中州所得的成果,并把利益进一步扩大。”
“草原政权之所以存在多年,并与中原形成对峙之势,当中自有天理规律。”
“所以,要通过一战或几战彻底解决两地矛盾,不啻于痴人说梦,但换个庄家、另起炉灶,还是有可能办到的。”
别看秦淮这段发言不长,却是有着承前启后的重要作用。
一来,由他这个将军把战争议题搬上台面,的确比其他人更为合适。
二来,既为战争的阶段胜利,指明了方向与目标,又给在座众人吃了可定心丸——
说明在自己的统御下,军队愿意让渡权力,打与不打皆由朝廷做主。
他与手下,绝不会不顾实际情况,为一己私利而从中作梗。
陈瑜亭看向对面的秦淮。
他向来与这位大将军交集不多,仅有的几次简短交谈,也都是在合宫宴请的场合。
可他看得出,这位大权在握、手握重兵的大将军,有着一般武将所没有的恢宏气度。
能征善战、运筹帷幄恐怕只是其军人生涯中,最不起眼的一笔。
而那背后,无可匹敌的见识与意志,才是其真正可贵之处。
想到这儿,陈瑜亭终于不再沉默了。
他掸了掸袖口起身站定,朝着书桌后的韩凛行了一礼,接下去道:
“陛下,古来和亲之策,联姻与贸易不过是表面手段,而借此机会,培养草原民族内部亲近和向往中原的势力,才是其真正目的。正所谓兵不血刃、和平演化正是如此。”
“一代一代学习着中原的文化,领略着中原的风物,草原政权内部就总有被蚕食鲸吞的一天。”
“然而,历朝历代鲜有真公主下嫁,所以不能产生牢靠的纽带关系,完成文化渗透,这才是和亲之策真正为人所诟病的原因。”
陈瑜亭最后看了一眼,书桌后的年轻帝王。
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此刻深邃如宇宙洪荒。
他知道,这个年轻人已经想明白了,想得比任何人都要明白。
现在,只需有人,把那些心思和想法通通说出来。
拿出计划和方案,以保证此行一路,万无一失。
他重新开口,大有一锤定音的架势。
“但若换个思路——只要朝廷能够在北夷内部,培养起亲近中州的势力阶层,并联络草原其他各部,牵制元胥王上南下的进程。”
“使其疲于奔命、自我消耗,那无论是打还是和,就真如秦大将军所言,并不重要了。”
“毕竟,手段是通往最后目的的途径,异曲同工、殊途同归。”
茶已经完全凉下去了,灯罩里的蜡也矮了半截。
火苗突突地跳着,给这间笼罩着凝重气氛的书房,带来一丝不安分的活跃。
天色深黑而浓重,无边无际的暗,好似有着看不见的重量。
让枝头上的娇花,都抬不起脑袋。
怯生生笼着花瓣,生怕被什么危险盯上一样。
在这个千家万户早已进入梦乡的时辰,中州的内宫之中,也有一盏还未熄灭的灯。
“……古来共如此,非我独申名。惟有明君曲,偏伤远嫁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