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予凝噗嗤一笑,继续牵手往前走着。
“我想去国外学雕塑,学摇滚乐也行,你知道我那天在收音机听到了一首像法语的洋文歌,我一下就不困了。就受不了我妈天天听的那些京剧银剧的,咿咿呀呀的学各种越剧豫剧黄梅戏哭哭啼啼,吵的我脑袋掉了。我爸妈还说女孩子不能学摇滚,可笑的是他们连摇滚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哥哥的家教是个法国佬,不知道他会不会唱你的摇滚呢?”
“算了吧,我还是去电影院看《勇敢的心》更实际了。”
“我说真的,只要你想要的我都想办法办到。”陈予凝在这双真诚的双眸下败下阵来。
“我想要的——就是你去哪我也跟着去哪。”
窗台的芍药开了又开。
三
陈予凝的这番话是掏心掏肺的程度,在这样早的年纪却好像遇上了想要托付终生的人,她坚定地握住所有不确定性,心中那片不曾到过的海也一下变得清晰起来。对比童年,青春期的陈予凝仿佛重生,她不吝啬全盘托出自己的赤裸又质朴的爱,用尽她的勇敢和柔软去爱。记忆中道道血肉模糊的伤疤,让年幼的陈予凝佝偻在阁楼底下结了又揭,一层层撕了又撕,她的顽强和韧劲让外表刚硬的她看起来更加坚不可摧,不刻意求饶的孩子只能讨来更惨烈的毒打,家里随处可见的工具都成为了鞭下帮凶。严肃不苟言笑的父亲,泼辣蛮不讲理的母亲,乖巧懂事、才貌双全的姐姐,还有一个不切实际、任性的陈予凝,这一切却没有抹杀掉心中最纯真美好的爱意,她仍然相信世界值得爱着,她仍然能看见五彩斑斓,她更加用力的长大,希望成为和姐姐一样完美的女性,她仍坚韧着。
深蓝的笔墨每晚在陈予凝梦中蔓延,好像黑天使硕大的羽翼包裹着自己,一直护送到世界上最遥远的海滩,这位使者让她格外安心,被憧憬的蓝图超脱出不该有的年纪,触手越生长越广阔。
次日早晨,曹月琴早早做好了一桌丰盛的早餐,陈安泰照旧用好早点、品茶、看报,姐姐也一大早就出门去排练,只有陈予凝留恋于深蓝的梦里不肯退出。在一声怒吼中被子腾空掀翻,半拉子凉被死尸般耷在床尾处,还有一角漫不经心垂到地板上,曹月琴怒火中烧强有力的手臂一把拽起陈予凝,记忆中宋岚连拽动的手都如此温柔,陈予凝猛然惊醒。
“你最好别逼我一大早就扇你,懒也有个度,你这是懒出汁懒长毛了,还指望你读书读书,你读个屁!要学生都像你这样学校趁早关掉算了,你要这样赶紧熬完这两年给我嫁出去,看着你个瘟神就浑身刺挠!”
“您干嘛呢!我闹钟都还没响呢!”
话音未落,一块抹布正中眉心,陈予凝也炸毛大喊:“用得着吗!”
“死丫头,还敢给我还嘴是吧……”眼看清晨的大战一触即发,门外那边“嘭”地传来关门声,陈安泰的出门才打破了即将上演的闹剧。
洗漱完毕,陈予凝坐在餐桌上正准备狼吞虎咽速战速决,脑海中又浮现父母从小教导灌输的各种清规戒律,系统的熟女课程、餐桌礼仪,她一刻也不想单独停留在桌前,于是边翻白眼边把面包揣到袋子里,随意拎起饭盒袋就要朝门外走去,出门前不忘故意留下一句:“您干脆让我裹小脚得了!都什么年代了。”
在曹月琴手中的扫帚即将挥舞前去时又是关门声打断了这一出武戏。
陈予凝露出胜利的笑容,哼着收音机里的摇滚乐调子头也不回径直走去。
到校后的陈予凝在国文课上偷偷拿出姐姐那本画册,津津有味翻了又翻,在那副大海的作品下停了下来,她又开始漫无边际地幻想,今天幻想的内容是两人定居伦敦,宋岚在外打拼事业风生水起,陈予凝拿着国际赞誉的艺术家大奖在自己的作品展览上宣读个人感言,无数的闪光灯聚焦在一人之上,发光发热的她自信从容,落落大方有着久经战场沙漠玫瑰的魅力。想到这陈予凝又开始暗自痴痴傻笑,同桌用手肘猛的戳她暗示,沉浸在自我世界中的幸福小人无动于衷。
“陈予凝!”
这堂课就这样结束在陈予凝被班主任恶狠狠地点名中,引得全班大笑。
她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因为大一级的缘故,陈予凝总要绕到最前面的教学楼才能看见毕业班的宋岚,她唯一的兴致就是课下叫上同桌站到教学楼最高的天台,在绝佳的位置精准找到宋岚的班级,一次又一次期盼着宋岚的身影在哪个不经意的瞬间掠过,哪怕只是一眼,她也不愿放弃一点点机会。同时,宋岚又是学校如此耀眼的存在,显赫的家境、学霸人设、出众的外表、学生会领导班子,在远处观望宋岚的怎么会只有陈予凝一人呢?正当她想到沮丧时,脑海中闪过以前的对话:
“今天在我姐的时尚杂志里看到了好多美女,求女娲下辈子给我捏好点吧。”
“为什么?其实你和别的女孩子都不一样。就是给我的感觉吧,我也说不清。而且你也不普通,你很有艺术天赋,很有自己的想法,而且眼睛和脸都圆圆的,还长得挺可爱的。”
陈予凝曾经被这番话深深打动过,她的平凡是与生俱来的,但是她的自我是后知后觉的。每当想到这里,天空的云都会黏糊地连在一起,分不清你我。
放学铃起,陈予凝转身拿起画册就朝最前的教学楼跑去,这一次她决定了,要和宋岚考到同一所大学,一起经营往后余生,永远不分开。
“宋岚在校长办公室。”今天很出奇,宋岚没有留在教室学习,听到答复的陈予凝又急匆匆赶到校长办公室,正当她迈动裙摆上楼时,正好与宋岚迎面相遇,一旁的校长目光也和宋岚一起注意在陈予凝身上。陈予凝吓得急忙躲闪,假装继续上楼,与宋岚在这一刻的擦肩好像时光倒流,迈着相同的步伐,朝着相反的方向,十五公分的身高差如同两人时光交错在150年前,天旋地转,心头那抹深蓝越漫越浅,被白色的缝隙间隔开来,直至晕染到陌生。余光依依不舍朝下望去,宋岚头也不回就这么消失在长廊里,待他们脚步声远去,陈予凝才敢停下来一个人偷偷躲在楼道里,她开始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暮色渐晚,独自散步走到天台正好碰见了宋岚。什么都没发生,这一面却碰的如此生分。余晖落下,金光仍旧洒在少年的白衬衫上,这一次,陈予凝却因为黄昏的缘故而第一次没有看清宋岚的脸。她察觉出气氛的反常,从手心搓热的余温里给了宋岚一颗太妃糖,
“我姐练舞怕胖,我就都给拿过来了。”
宋岚缓慢接过太妃糖,“小予,我有话要对你说……”
见宋岚面露难色,陈予凝一下心生怜爱,想到白天定是校长百般为难才让宋岚陷入如此不快境地。
“你想说什么我都会认真听着。”
夕阳拉长身影,在步履蹒跚中移动着。
许久的静默,无人发言。
“怎么了,岚,你是遇到什么事了吗?我可以帮你分担吗?你说出来我们想办法一起解决好吗?”从陈予凝的声音里听出了按耐不住的焦急。
“以后别见面了吧。”
晚课铃响起,陈予凝刹那间失聪了,入秋的晚风吹在身上开始有了凉意。
“就此说开吧,我妈不想让我生活在国内了。她已经拖好关系年底就让我出国留学了……”
此刻,夕阳已经完全从宋岚身上挪开,只剩白天与黑夜交织时中间一记刀疤被遗落在原地,从头转移到陈予凝脚下,凝结到深蓝的海平面,掷地有声。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