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成寺的桃林又到了绚烂之时。
露微病愈了,将去复职的前一日,与谢探微相约于此。
旧地重游,心境已大不同。
“我以为你今日出不来呢。”谢探微牵着露微的手,侧脸笑看,露微发间别无饰物,唯是一株丝绢桃花斜插鬓边。
“阿耶为我连日不朝,他一出门我便溜了,反正要是他回来知道了,我就说是你把我骗出来的。”
露微病了前后旬日,谢探微就夤夜潜入了三四回,如今只摆出一副胆肥皮厚的样子,说道:“那要是他打我呢?也抽我二十鞭,你管不管?”
露微眼珠一转,丢开了他的手,摇头,“管不了,我阿耶都能把阿兄赶出家门,何况你这么个小子,我可拦不住!”
谢探微眯起眼看露微,眉头高挑,“你再说一次?”
露微咬唇忍笑,一边摇头,一边跑远了。谢探微岂是追不上,跨去两步,伸手就够到了,却恰抓在露微的衣袖上,衣料丝滑,又被她脱开了。
“微微,你慢点!”
此地正是桃林山道,颇有些高低不平,路上还有碎石子,谢探微只担心她脚下不稳,很快就收了玩心,可露微忽然也不笑闹了,停步道旁,眼睛看向道下低谷处。
谢探微也放眼看去,只见一座坟茔前跪着一个啜泣的小女。目下虽说已过清明,但祭奠先人也不受限。可令人奇怪的是,这座坟前并无墓碑,就只一个坟包。
看了片刻,谢探微将眼睛转回露微脸上,却不止瞧出了好奇,“微微,有何不妥?”
露微是在梳理思绪,缓缓才道:“我们见过她的,她就是杜石羽之妻王氏的婢女,你再想想?王氏早便寄居寺内,不知后来怎样,但这恐怕就是王氏的坟茔了。”
谢探微并没盯着那女子的脸看,但也记起来了,二人于去岁春暮在此偶遇,便在寺内厢房巧见了王氏。
他没想到匆匆一幕能让露微记这么久,而露微也并不知,“杜石羽”如今牵扯着什么事,谢探微深深想来,不能多言。
便正想带露微远离,还不及说,只见露微沿着斜坡下去了,追上了将要离开的婢女。
“这位娘子,有什么事吗?”小婢泪痕未干,打量着二人。
露微是心生同情,想起王氏也算是她无意连累,“我是你家夫人从前旧友,曾见过你,敢问此处葬的可就是王夫人?我知道你家遭逢变故,可瞧着夫人一向是体健的呀!”
小婢倒不怀疑,又哭了出来,承认坟中正是葬了王氏,“奴婢也不知道为什么!两个月前,还是正月里一日,奴婢照常出去采买,可回来就出了大事,夫人衣衫不整,竟暴毙房中。问了寺内僧人也没见有什么贼人,还是大白天啊!”
暴毙?!
“那你就不曾报京兆府叫仵作验尸?!”露微只觉匪夷所思,上前拉住小婢,“就这么埋了?”
“微微!”谢探微一直陪在身后,自知此事多有蹊跷,不想让露微深究,“不要管了,我带你回家。”
“这是条人命,又干系咸京治安,也算是你的职责,为何不管?”露微瞧不明白谢探微的脸色,复转向小婢:
“昭成寺是佛门清净地,女客本少,岂有人敢白天到此行凶?既行凶时又无人发现,便是没什么动静,难不成贼人是你夫人自己放进门的?可还记得当时房中情形?”
句句切中要害,谢探微根本追不上露微这聪明的脑袋,只有一叹,替她捏着心。
小婢无依无靠,能将王氏入土为安已是不易,想来还是哭哭啼啼不停,“奴婢回来时,房门开着,屋里就只榻上凌乱,夫人……夫人浑身……奴婢不想污了夫人名节,所以才不曾报官,毕竟,毕竟她还一直在等着家君回来与她重修旧好。”
“杜石羽去哪儿了?当真没有回来过?”谢探微抢了一句,脸色肃穆,又将露微拉到了身后,压了压眉眼,不让她再说话。
谢探微分明是官差问讯之态,声调严厉,小婢一惊,更不知轻重,只颤道:“没有,没有,家君听说是去了南营州找什么旧友,就再没了消息!”
“你最好说的都是实话!”
小婢再无所知,瘫软在地。
露微至此,百问丛生,硬拖着谢探微走远了几步,问道:“你不是知道杜石羽去了南营州么?还问什么?难道你怀疑王氏是被杜石羽所害?可杜石羽已经休妻了,又千里迢迢回来杀妻,这没有理由啊!”
谢探微一个问题也解答不了,只将露微深深揽进怀中,“微微,听话,我现在送你回家,然后就去查这件案子,有结果了就告诉你,好不好?”
“我跟你一起去!”谢探微的异样明显,露微早已察觉了。
“不行!”
谢探微斩钉截铁,喊得近乎呵斥,尽管看到露微神色一惊,却也没有心软解释。
……
回家路上,两人不言一语。
露微不时打量谢探微的表情,却都见他目不斜视,透着不容侵犯之感。她从未见谢探微如此正色,就算最初犯禁被抓,他过来质问,也不如现在骇人。
难不成王氏之死深有玄机?
“你想怎么查?从何查起?”
到了崇贤坊坊门下,分开之际,露微终究试着问了句。然而,谢探微也毫无松懈,只将目光稍稍低了:
“我自有道理,你信我便是。”
说了等于没说。
露微知道是不能从这幅冷淡的面孔里问出什么了,想了想,一点头,转身走了。
坊门离赵府还隔着条街,原是怕惊动家人才在此处分开,可露微虽未迁延,转过街来,却也没有进家门。
她是没问出什么,但不等于脑袋空空。
王氏白日受辱被害,却无人发觉,那来者只能是熟人,才可让王氏主动开门,行此奸事。然则,王氏素来善妒,都是因为深爱杜石羽,便被休之后还是希望破镜重圆,那便断不可能让别的男人近身。
而设若是寻常的作奸犯科之徒,也不会选在佛寺作案,那么,凶手十有八九只能是杜石羽。可正如露微反问谢探微的那句,杜石羽既已远奔旧友,与前妻一刀两断,又何必千里杀妻?
不过,露微虽一时难解此问,却知道关键在于找到杜石羽,若能证明杜石羽已回咸京,便可直接报官提人来问。
那杜石羽能在何处呢?杜家的老宅已随杜石羽罢官封没,不大可能成为他的藏身之地。然则,露微很快又想起了一处,便是杜石羽蓄养私娼的保宁坊外宅。
择日不如撞日,露微想去探一探。
……
谢探微目送露微直至不见,便直接奔赴了皇城金吾卫官署。到时,晏令白正与诸将查问军务,他知道谢探微今日是夜间上职,此刻出现不太寻常,便很快将人叫进了职房内室。
谢探微也不必晏令白问,关了门,一刻不歇地把事情交代了一遍,虽急又稳,毫无遗漏:
“阿父你想,李元珍是正月抵京的,王氏便是正月出事的,若当真杜石羽也随李元珍回来了,那凶手八成就是他。我猜王氏是不是知道杜石羽勾结李元珍之事,但杜石羽走时匆忙,如今便回来杀人灭口。”
晏令白听来不算惊讶,扶着谢探微的肩,“杜石羽离京后,我其实已命人探查过王氏,只是旁观其举动,并无收获。如今看来,事情倒越发明朗了。”
谢探微点头,心中也越发清晰:“先前赵家流言四起,阿父说过是李元珍身边有个熟知赵家内事的军师,才能有此计谋。那不就全对上了吗?杜石羽是赵太傅的门生,数十年的交往,恐怕都是看着赵家儿女长大的,岂不深知内情?!”
晏令白沉思了片刻,负在身后的手捏紧,半晌忽一皱眉,“这些话你没有同露微说吧?她问起来,你是怎么回的?”
想起露微的反应,谢探微只是后怕,直是叹气摇头:“她也就是不知道大事,若知道,那脑子快得,恐怕阿父你都追不上!我唯有告诉她去查案,查出结果再说。”
晏令白不知该喜该忧,却都不能显露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