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宁公主一路总在有意无意的打量着崔柔仪,直把她看得心里发虚,好像她真与徐鹿卿有什么特别的关系似的。
直到由宫人们引路转过了三四个弯儿,崔柔仪七上八下的心,才终于在看见望鹃亭的那一刻安定下来。
金顶红柱的八角阔亭下,或坐或站着十几位金尊玉贵的妙龄少女,她们不像崔柔仪这般心有挂碍,正热热闹闹的聚在一起说笑。
成宁公主携崔柔仪姗姗来迟,亭下的公主与伴读们见了来人颇感意外,一个个的只差没把“怎么是她”写在了脸上。
除了夏若莘是一脸惊喜,第一个上来相迎。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夏若莘也不好多话,免得让人以为安阳侯府今日连中两席得意过了头,便只把崔柔仪的一双手捉了去紧紧拢着。
崔柔仪知她的心意,不动声色的挨着她站定,随众人来听尚仪局女官的训示。
负责伴读们入宫教习等一应事务的是钟尚仪。
她年约四五十,一张肉团团的圆脸搭着一副柔和的眉眼,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说话的腔调亦如她的长相般和气:“
“诸位姑娘今日暂且回去稍歇两天,于三日后辰正一刻再入宫来。宫中授课每日只上半天即可,午后散学自可归家,另每旬休假一日。”
“授课之所便是方才的颐华殿,若有姑娘自请留宿宫中,那便住在颐华殿后头的颂风斋。”
钟尚仪本就话不多,瞧着日头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简略交代了几句便随公主们一同离开了。
余下的伴读们则仍由宫人们好好的送出宫去。
亏得徐皇后爱清净,才有了这番只上半日学的安排,公主的伴读们也不需像皇子伴读那样长住宫里,这对崔柔仪来说真是意外之喜。
回去的马车上,崔柔仪便按耐不住雀跃,挽着夏若莘道:“这下好了,咱们不必整日拘在宫里,每日还能回府透口气。”
“表妹。”夏若莘似是有话要说,沉默片刻后唤了崔柔仪一声,定定道,“我打算住到宫里去。”
崔柔仪一愣,目光迟疑的在夏若莘脸上打着转儿,讶异道:“咱家好好的院子岂不比宫里的一人只一间的小屋子要宽阔?怎么想起来要住宫里去?”
“那颂风斋也就是外头看起来红墙金瓦的气派些,论宽敞舒适哪里比得家里?况且宫里规矩又大,动辄得咎,可不是好落脚的地方。”
崔柔仪疑虑重重,不自觉的说得夸张了些,过后才找补了一句,“不过那钟尚仪瞧起来倒还好相与。究竟怎么了,是府里住着拘谨?”
“不是。”夏若莘缓缓抬起头来,马车摇晃间更显得她语气之平静。
随着深思熟虑后的话语慢慢说出口,她的面色也渐渐深邃起来:“我与你不同,是一个兄弟姐妹也没有的,将来父母老去,便再无人帮衬,这些都是要早早思虑起来的。”
“那不是还有我们府呢么,哪里就无依无靠了。”
崔柔仪脱口而出这句后,又细想了一下夏家姑母与她爹崔侯素有过节的传闻,随即打包票道,“你放心,我爹不是那等小肚鸡肠的人,一码归一码,你这外甥女又不曾开罪于他,日后自然会照拂你的。”
“舅父舅母的恩德,我做外甥女的心中不胜感激。”
夏若莘是个拿得定主意的人,话既说出口就不会轻易动摇,仍然坚持道,“可人生在世,不能一味指望别人照拂,总得自己立得起来才是。”
“我想常住宫里,一来多学些坐卧行止、出入上下的做派,将来若宫里再招考女官,我也可以去试一试。”
本朝女官确实是个不错的去处,但只在寡居或逾龄未嫁的无夫女中选拔,且颇重才德,并非泛泛之辈可侥幸充数的。
崔柔仪高兴的是夏若莘虽养在深闺,不曾像前世的她一样真正离开父母的羽翼去经历洗筋易髓的痛楚,却也通透的明白了一个姑娘们难以清楚的道理——
除了自己,天底下没有谁是必然可靠的。
以夏若莘的处境来看,做女官未必就不如嫁人好。
她能不拘泥于嫁人这一条路,有心为自己多找条别的出路来备着,就已经够令崔柔仪惊喜的了。
只这一条就快把崔柔仪说服了,可夏若莘还没说完:“二来,就算没能选上女官,到底在宫里长住过,日后提及也是宫里教养出来的,路或许能宽些。”
崔柔仪听得出来,这一条颇有些退而求其次的意味。
夏若莘的打算显然是能选上女官最好,若不能,那在宫里长住过也算是镶了金,添了道好名头,将来做媒时无疑是对她有利的。
一切总是以实用为先,这点崔柔仪也十分认同。
“三来,宫里贵人多……咳。”夏若莘说到第三条突然停了下来,声调有些不自然,面露赧色。
她要说的这点,崔柔仪也想到了。
宫里贵人多,机遇便也多。
夏若莘长住宫里便能平日多与她们走动亲近,若能得其青眼,将来随便是太后或者皇后在鸳鸯谱上玉指一点,夏家姑父姑母可就不愁了。
何况在崔柔仪看来,上辈子太后就那么喜欢夏若莘了,这辈子只要她肯使使劲,结果应该也差不离,太后还是会很中意她的。
要论如今天下谁的权柄最硬,那必然是太后了,能得到她老人家的提携,下半辈子还用得着焦心什么?
这要是放在上辈子,不谙世事的崔柔仪定会鄙夷这钻营取巧的手段。
可她后来为了救牢里的二哥,在各色人等面前头也磕破了,膝盖也跪青了,早就不再如此天真了。
世事并不是非黑即白,又没伤害别人,为自己争取争取又有何不可?
她上辈子若能有这般未雨绸缪的觉悟,也不至于在崔家一败涂地后那样孤立无援了。
夏若莘如此一番解释后,崔柔仪便不再勉强她,还宽慰道:“你心中有成算便好,我只是怕宫里规矩严苛,不是轻易能呆得住的。不过以表姐之灵慧,必能有一席之地。”
夏若莘淡然一笑,复又垂下头去,语气里添了两分滞涩:“世上做什么事是轻易的呢?表妹说的这些难处我早已想过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有法子让宫里容得下我。”
“何况,从家中来京时,爹娘也嘱咐我一定要住进宫里去。”及至这时,夏若莘才露出一丝无奈的神色来。
崔柔仪忽然有些心疼她,就像心疼前世今生的自己一样。
前世她满京城的磕头求情,什么自尊、体面统统碎了一地;今生又几处忙活,甚至不惜得罪了昭武卫指挥使。
天底下谁会没苦硬找来吃呢?说到底都是情势所迫,才不得不为罢了。
物伤其类,崔柔仪当然愿意帮夏若莘,道:“我爹我娘那里恐怕不会轻易同意你住宫里去,不过你也别担心,我来替你帮腔,无有不成的。”
事情的走向果然被崔柔仪说中了,夏若莘回去后把想法一说,本来喜气洋洋的崔家人像被兜头浇了盆冷水,立马面面相觑的冷了下来。
夏若莘又把适才说给崔柔仪听的理由掰开来揉碎了,捏成一段更体面含蓄的话来说给崔家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