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柔仪不接染缃的话,染缃便也好半天没再出声,主仆俩相互搀扶着转过某处街角,约莫再走上一盏茶的功夫便可到家了。
一阵凉似一阵的夜风从路边两侧楼阁间穿插而过,主仆俩裹挟其中像是在水中走过,面颊上满是丝滑的凉意。
崔柔仪抬手拂了下额角凌乱的碎发,忽觉有种被人居高临下审视着的不悦感从头顶重压下来,后背起了一阵针刺般的寒意。
她鬼使神差的一抬头,却与屋顶上的一双幽幽双眸对个正着。
“啊——”
崔柔仪还没张嘴,染缃先尖利的惊叫出来,长长的尾音如刀斧般划破了深夜独有的宁静,沉静如水的月色顿时碎了一地。
崔柔仪原是金玉堆里捂着长大的娇小姐,她那点胆量向来是不禁吓的,当即出了一身冷汗。
幸而近年来苦难受得多了,她习得了些硬撑架子的表面功夫,饶是再害怕也勉强挽着腿脚软了半截的染缃,定定的站在原地望着那双幽眸的主人。
屋顶上的那人身着墨黑窄袖袍,腰间佩一把鎏金刻银的埋鞘环首刀,树叶间投下的簌簌光影如锥如凿,雕刻得他通身的轮廓愈发冷硬。
这身衣角随风翻飞的黑衣更是大有来头,肩头绣有暗青色的倒挂松,衣摆上一只银丝仙鹤翩然欲飞,分明是圣上亲卫的服制。
昭武卫的人在此能有什么好事?
经历过抄家的崔柔仪深恐来者不善,回过神来后拉着惊魂不定的染缃拔腿就跑,却又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一眼。
那人好似被定住了般,一手按着腰间的刀,不言不语,见她跑了也没什么动作,只是眼睛盯她盯得紧,目光潺潺,意味不明。
两边隔着天上地下离得稍远,崔柔仪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是仰头回望的一瞬,竟觉得此人有两分眼熟,仿佛是平日里曾见过的一般。
顾不得这许多了,崔柔仪几乎是一口气拽着惊魂不定的染缃奔回崔府的。
眼看自家门前的两盏灯笼已隐约可见,崔柔仪顿觉后背撕裂般一阵疼痛贯穿胸口,而后大片殷红的鲜血像串着藤蔓的朝颜花,顷刻间爬上了她的衣襟。
“姑娘!”
脑袋嗡嗡间崔柔仪听见染缃叫得比刚才更凄厉了,慌乱中似乎还伸手接了她一把,让她像个软塌塌的破布口袋般翻身跌倒下去。
直到脑袋重重的磕在尘土扬起的地上,崔柔仪才清晰的意识到——她要死了。
胸口的鲜血怎样汩汩而流,身旁的染缃怎样泪水决堤,崔柔仪全都顾不上了。
她只感到排山倒海般的痛感席卷而来,全身的筋骨都似在搐动,痛到她觉得自己像上回抄家时后院小佛堂上供奉的琉璃盏一样,将要四分五裂的碎掉了。
崔柔仪仰面躺着动弹不得,拼命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
白涔涔的月光洒落进她的眼眸,揉成了一粒一粒半融的香雪,混合着眼角的点点血迹落下了一滴温热的血泪。
是谁对她痛下杀手?
是方才蹲守在屋顶的昭武卫吗?
剧痛之下崔柔仪已无力思考,神思如袅袅薄烟般一缕缕的飘散开来,想聚也聚不拢了,只听得几步外一声沙哑如锈刀的冷笑:
“呵,崔姑娘你运道好,娘娘肯赏你们一家在九泉之下团聚!”
“咳咳……”
崔柔仪心费力的咳出一口血沫,心道:好罢,总算死也死个明白了。
她早就怀疑崔氏连遭厄运并非时运不济,果真是有人蓄谋已久的。
此刻迟来的真相如同淬毒的利箭,在照不进光的角落里蛰伏多时,又毫不留情的自四面八方齐齐射出,每一箭都正中她的心口。
可是到底是宫里的哪位娘娘呢?
崔柔仪躺在地上,已是进气多出气少了,还是抛不下最后的疑惑。
“叮——”
耳边隐约刀剑铮鸣,崔柔仪只觉浑身的鲜血已一半流尽一半凉透。
是有人来救她了吗?
徒劳也,一切都来不及了。
天上皎月正圆,模糊的映入她的眼帘,浓重的血色渐渐弥漫开来,染得那月亮半明半污。
崔柔仪不舍的慢慢阖上眼。
在坠入无边黑暗前,她想,这么好的月亮被她的血染脏了,怪可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