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柔仪醒来时外头已经天光大亮,朦胧的日光懒洋洋的映入窗来,衬得她的香樨斋这般静悄悄的。
崔柔仪睁开眼也不急着坐起来,先自顾自的捶了两下闷闷的胸口,直觉心慌得厉害。
她心知方才自己这是又发噩梦了。
梦里她倒在血泊中时分明是个草木繁茂的夏夜,眼下这会儿却还未出正月,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
屋里地下正铺着厚厚的栽绒百花毯,当中摆着一个五足八方的大炭盆。
穿着簇新豆绿小袄儿的大丫鬟染缃正拿着一柄铜钳子拨拉着上好的银丝炭,热气袅袅而起,熏得屋里暖融融的。
崔柔仪懵头懵脑的抱膝坐起来,染缃听见异响回过头,连忙丢下火钳过来撩起帐子,探头道:“姑娘醒了?”
“什么时辰了?”崔柔仪胡乱抓了一把半散的乌发,整个人恹恹的没甚力气。
“还不到巳时呢,姑娘若觉着精神头儿不大好,不妨再躺会儿。”
染缃从大椅上捉了一只大迎枕递给崔柔仪歪靠着,顿了一下又道,“夫人晨间来看过姑娘了,只说若姑娘身上还不大爽利,今日便是不见客也无妨的。”
崔柔仪微微点头,支着手肘半倚在迎枕上默默缓了好一会儿。
自她重生后,已经断断续续的做了一个多月噩梦了,时不时的梦见前世横死街头的场景,熬得她心累至极。
后怕之余,千头万绪乱如麻,她且得静心理一理那一桩桩惨烈的前世旧事。
如此,一时间千愁万难便堆上她心来,身子骨支不住一下病倒了,连年节也没得好过。
可是这其中真实缘由又不能宣之于口,崔家众人便理所当然的推论是寒冬腊月里她二哥崔巍带着她扎秋千,才不慎染了风寒,需得捂在暖阁里将养些时日。
也幸好眼下崔家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好时候,年前年后大小宴请不曾有一日断过,一家老小直忙得脚朝天,崔柔仪独自窝在屋里养病才能得些清净。
就只冤枉了崔巍,平白在侯爷崔培那儿领了一顿好骂,直说若柔丫头有个什么好歹,就叫他三步一叩首的上山庙里跪药王菩萨去。
崔柔仪略略醒了醒神,暗自算了算,自除夕夜宴起,她已经昏天黑地的躺了十几天了,骨头都给躺软了。
虽然心内依旧一片茫然,尚不知如何挽救大厦将倾的崔家,但至少眼下崔家还正值盛时,她还能稍微喘口气。
崔柔仪微不可闻的叹了又叹,挣扎着要起身,顺着前头的话又问道:“今日府里来什么客了?”
“姑娘您这阵子卧病在床给忘了,夏家表姑娘今年要上京来参选公主伴读,去年重阳后从福建启程了,今儿一早刚接进咱们府来呢。”
染缃见她有意要起来,一面口里答着,一面去推开暖阁的槅扇,朝外招了招手。
外间一张束腰圆桌边围着两个衣着鲜亮的大丫鬟并几个伶俐相儿的小丫头,正聚在一处百无聊赖的守着茶水打络子。
只听染缃唤道:“姑娘醒了,还不丢下活计快来?几根针线什么时候做不得,先服侍姑娘梳洗要紧。”
香樨斋的丫鬟们都是在老嬷嬷们的手里滚过了好几遭儿,千挑万选才进得院子的,个个手脚轻快不闻响动,里外张罗得极快。
染缃、漱白、盈丹三个大丫鬟互相打着配合,熟练的替崔柔仪打点好衣衫鞋袜,一转头的功夫小丫鬟们已挨个儿捧着面盆、锦帕、桂花胰子和凝香面脂等物站在次间候着了。
崔柔仪观此情景,不由得想起前世自十七岁起家世渐颓,她身边的人是如何裁了又裁,直至最后仅剩一个染缃了。
偏偏过了年她现下正是十七岁,是从云端跌落泥潭的十七岁啊。
崔柔仪神思一滞,后背发凉。
确切的说眼下还有整整八个月她才过十七岁生辰,可是她记得清清楚楚,十七岁这年还没等她热热闹闹的办场寿宴,就先在端午出了巫蛊之乱。
她爹、二叔、三叔一个也没逃得过,统统卷入其中,百口莫辩之下接连殒命,崔氏的门楣突然间塌了大半!
从那之后厄运接二连三,第二年抄家时大哥落入寒潭不治身亡,翻年七月二哥又身陷囹圄。
她四处奔走求告无门,被杀死在长街时终年不过十九岁。
崔柔仪不敢再回想下去了,赶忙接过染缃递来的热帕子,结结实实的在脸上捂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木木的任由丫鬟们摆布着她梳洗利索了。
漱白见崔柔仪病了多日终于肯下床走动了,本是笑意盈腮的进来服侍的,这会儿又瞧见她神色有异,更觉不放心。
漱白转身指派了一个识字的小丫鬟,道:“姑娘这恐怕是魇住了,卉儿你快去翻翻《玉匣记》,瞧瞧有什么说头。”
卉儿脆生生的应了一声,刚走到堂屋门边,门上厚厚的毡帘忽地被大力掀起。
来人抱着一扎二尺来长的红梅枝子,冷不防与卉儿撞了个满怀,屋里顿时散落一地清香。
彼时染缃正在问今儿梳个什么发髻好,崔柔仪未及作答就被吓了一跳,偏过头去看清了那个冒失鬼是谁。
众人不禁笑道:“真是奇观,咱们沉碧也有这么冒失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