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扶着贵气凌人的女人走进,被天牢的煞气冲得心中惊惧,手心冒汗,垂首不敢四下张望。
“娘娘,人在这。”为首的狱卒停下,挡住牢门俯身。
往日娇颜盛宠的淑妃今日脸色十分差劲,她珠翠尽摘,一身素衣不施粉黛,眼中血丝遍布,一双美目饮恨含怨,看向那牢中的人,手指神经质地卷着绢布:
“那人怎么不动……别是死了吧?”
那狱卒看到血迹,一顿,分辨出那脊背的细微起伏,笑道:“自然没有,娘娘。”
说着,后面的人立刻领意,一桶冷水当头泼去。
明眼人都能看出淑妃此行是来泄愤,人要死了或是没动静可都不行。
那人果然受激动了动,两名狱卒走过去,直接架起人,跪向淑妃的方向。
程观意识昏沉,冷水浸透了身上布料,夺走最后一丝温度。
冷,太冷了。
他控制不住地发抖,下颌一痛,被人强行抬起,视线模糊间,一张熟悉的面孔闯入。
淑妃狠狠掐着他的下巴,丹蔻长甲深陷皮肤之中,横眉立眼:
“果然、果然本宫早就该杀了你,我儿早年瞧你可怜收留你,却养了你这么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啪。
一巴掌清脆地扇上那张她恨毒了的脸。
“贱蹄子!”
“你想死可不是那么容易的,”淑妃呼吸逐渐急促,面目扭曲,“本宫要一片片削了你的皮,扒了你的肉,流尽你的脏血,喂给野狗分食,哪怕到了黄泉也是尸首无存,没有来世!”
“你这贱种,就该回到狗肚子里去!”
啪。
又是一巴掌。
程观神色空洞发茫,苍白的侧脸被长甲刮出血痕,没有言语,只是忽地弓起身,又吐出一口血。
“……”
淑妃发力的手微微发抖,一缕碎发自发髻中垂下,她看了脚下人一眼,厌恶拧眉,忽地想起什么,扭头吩咐:“给本宫拿鞭子来。”
“是,娘娘。”狱卒转身去取。
“既然楚怀世死了,这债就让你这贱种来还。”淑妃牵起嘴角,一字一字念道,“给本宫好好受着。”
一节带刺刑鞭送至淑妃手中,轻轻一甩,便带出一阵破空声。
淑妃常年囿于后宫,力气不算大,可胜在鞭子尖刺锋利。
她简单挥了几鞭,便已刮出数道可怖血痕。
淑妃甩累了手,停了停,看着眼下毫无动静的人,心中始终憋闷一股恶气,把鞭子交给旁边的狱卒:“你来。”
狱卒双手接过,领命称是。
他心里有些犹豫,人还要等皇帝回宫发落,肯定不能折他手上,可淑妃在这,他挥轻了定是不行的。
狱卒暗自琢磨着,挥鞭的手捏了个度。
眼下人这情况,别说受鞭,怕是不动放这,也可能撑不过今夜。
程观确实感觉不到痛了。
或者说,疲累已经压过所有感知,他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只想快点坠入死亡,结束长达两世的精神囚禁。
至于来世……
他挣不动了。
不知过了多久,溅着血水的破空声停下,淑妃听着来人传话,细眉不悦地蹙了下,一甩绢布,转身带人离开。
大牢门再次合上。
良久,铁栏后,那几近看不出生气的瘦细人影才微不可见的动了动,重新弓起身子。
程观闭着眼,喉间血腥噎得反胃,滴水成冰的寒意中,他的身体反倒感到温暖起来,像是回到了生命最初。
有人松松握住他的手腕,试探脉搏,另一只手缓慢抚着他鬓发。
无声梦境温柔地织了一张网,兜住了向下坠的意识。
*
帝驾终于次日破晓时进入京城,亦于此时,带来一个消息,将群臣的心悬了起来。
高帝在昨日途中突发头风,病了。
这一消息,无疑让当下上京局势愈发混乱。
养心殿。
兰毓皇后坐在床边,将玉汤匙放到碗中,戴有护甲的手慢慢抚了下帝王迟暮的脸庞,叹息一声。
殿中地龙烧得格外旺,她接过婢女递来的手绢,轻洇了下额角细汗,随后挥下手:“都撤下吧,安静些,陛下睡了。”
婢女颔首低眉,端着托盘静步退去。
“……”
“陛下啊……”兰毓皇后语气轻柔,捻着手中青翠佛串,“好好睡着吧,也少些苦楚…别再醒来了。”
龙榻上的人病气深重,双目紧阖着。
她垂眼,视线扫过高帝脸上纵深沟壑,摇下头,感慨道:“陛下真是老得太快了。不知这些药汤你喝着,是何滋味?”
世人皆知,大晋国后母族式微,久缠病榻,唯一所出便是太子殿下,殊不知背后秘辛。
又不知,深宫长夜中,她如何流尽了泪。
帝王眼中,唯利益永恒。
“也罢。”
兰毓皇后起身,一头金珠流翠随之轻晃,她今日不复以往素净扮相,装束庄重合体,搬出了一国之母的真正威仪:“往日之事不可追……今日,本宫也该露露面了。”
“陛下也合该知道,怀世自幼懂事明理,从未求过本宫任何事,他走来这些年,千难万险,如履薄冰,本宫看在眼里,亏欠他许多。”兰毓皇后缓步走下垫脚,“如今,他要如何,本宫都不会不应,亦会予他最好的。”
哪怕……是这至高的位子。
她眼前浮现昨夜送到手中的急书,那是她唯一的儿子亲手所书,行笔匆忙,字字恳切,所求不过保一人。
她自会为他谋路。
兰毓皇后收敛好腕上织金衣袖,不再看榻上人一眼,走出了这大殿。
这一上午,朝堂风云变幻,数年不见人的兰毓皇后稳坐帘后,成为帝王口传的代理人,三皇子之事被皇后亲传的口谕压了下去,换来了另一则振奋人心的消息。
——太子殿下还活着。
在上京来回倾倒了三日的群臣可算听到一件顺心事,心安了一半。
常国公通敌的奏折还摆在案上,三皇子已死,其他皇子尚且年幼,如今高帝病重,太子若自边疆得胜归来,走上那高位定是指日可待。
怕是过不了数月,他们就要称新皇了。
朝臣自都不是傻的,轻易想明白这点,很快认清局势,对兰毓皇后跪服倾拜,准备回家同各自党派好好商议后路。
天牢。
狱卒诚惶诚恐地提灯走在前方,敬着身后之人,又一次推开了这沉重牢门。
草席上的人安静蜷着。
程观在醒着。
这具身体虽残破至极,但外界的动静还是让留存的本能警醒起来,像是将熄残烛,任何一缕细微的风吹来,都能惊动那颤巍巍的火光。
过多的失血令他五感虚弱,他听不清远处的声响,常处于黑暗的双眼被那灯笼火光刺激,发昏发花,只能勉强看清靠近的层叠衣角。
他感到一只手落到他发上,温热柔和,并不令人反感。
叹息模糊传到他耳中,宽厚怜惜,是属于母亲的声音:
“可怜孩子……”
兰毓皇后摘了手上护甲,不忍轻抚着,念了句佛号,视线落到人身上鞭痕血迹,细眉蹙起,侧首招了招不远处站着的太医。
太医当即弯腰走来,早有准备地打开药箱,正抬手欲摸脉时,却落了个空。
程观不知哪来的力气,忽地抽手,没让太医碰着。
这一动作又扯到了伤口,鲜血洇出。
太医一惊,生怕落个怪罪,这手就悬在了半空,收也不是放也不是。
兰毓皇后见状,顿了顿:“好孩子,别躲,给你瞧瞧病……”
她以为程观是警惕外人,殊不知程观根本不想治。
此毒注定缠他终身,如今他在这世上已无念想,又何苦继续挣扎。
只是这具身子不知怎么的,竟然撑过了毒发和鞭刑,硬生生挺到了现在。程观说不出话,支着力气,缓慢摇了下头。
兰毓皇后看着手下苍白瘦削的脸,明白他意思后心被牵得隐隐一动。
这是把孩子逼成什么样子了。
她又叹息,目中怜爱更甚,温声道:“……你可知,我是谁?”
程观眼睫微动,无神的瞳孔试图辩清眼前面孔。
“我是大晋皇后,太子生母,”兰毓皇后解释,“我来这,是因我儿怀世,他传书要我保你。”
怀世二字入耳,垂死的人身形一颤,他眼波晃动,手乏力地向前抓去,唇瓣翕动,无声地说什么:
他……没死?
兰毓皇后温柔摇头:
“没有,他念着你呢。”
“……”
程观盯着虚空的一点,片刻,蓦然闭上了眼,一滴泪滑落,融入粘血的发间。
“好好活着,好孩子。”
兰毓皇后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你有牵系在这世上的。”
大牢内安静须臾。
皇后又瞧了太医一眼,太医领意继续探脉,这次,草席上的人动也不动,安然得仿佛睡着了。
兰毓皇后解决完这番,看向了门口方向,眼中情绪淡下去,沉声道:
“……本宫问你,天牢重地,何时许后宫嫔妃随意进出了?”
狱卒头上悬着的剑终于落下,冷汗尽出,当即跪下:
“皇后娘娘……”
*
千里之外,烽火狼烟,刀剑相见,大晋同赛罕再度于崤山关对峙。
赛罕这次攻势格外猛烈,万名骑兵急行跨山,仿佛瞄准病虎的飞鹰,势要狠狠咬下一块肥肉来。
一夜之间,楚怀世整肃晋军内部,拎着蒙面的“常国公”,一改之前防守的保险策略,主动迎击,突袭奇行。
崤山关易守难攻,对大晋来说,打车轮战,消耗赛罕兵力,确是最为稳妥的方法。
但上京之事传来,楚怀世心上系了绳,他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时间。
边境战争爆发得突然,否则他应该早些处理了楚灵泽,不留后患,程观也不会去动手沾染,置身危险之中。
边疆到京城,实在太远。
日夜兼程,消息亦传得缓慢困难,他拿不准京城内的真实情况,亦不确定皇后能否成功按下高帝,护住程观。
何况还有个刚刚丧子的淑妃。
他只能尽快,尽快结束眼下战乱,回到上京,见到人,才能安下心来。
急战不过打得是一个威慑。
赛罕冲得凶猛,大晋之势便要更凶,更狠。
把满是野心的鹰目刺瞎,折了它的翅膀,斩首示众,才能打散他们的军心。
凛冽寒风中,楚怀世站于高墙城台之上,银甲璀错,身旁是火石箭雨,凤眸半敛,锁定下方,双手挽满重弓,微一松力,一支急箭破空而去——
箭矢准头丝毫不差,直奔下方战场上的一人头颅。
阿木尔心跳陡升,直觉让他稍稍偏头,刹那间听耳边尖鸣。
利箭擦过他耳廓,带下了一小片耳软骨。
血液滴下,阿木尔登时抬首,锐利的眼刺向城墙之上,看清那人身影后,瞳孔骤缩。
大晋太子?
他没死?!
刀刃迎面袭来,阿木尔猛地回神,提刀杀退眼前士兵。
怪不得,他就说今日晋军不像那姓常的风格。
阿木尔一扯缰绳,急迫勒马,于此同时,又一支长箭紧随而来,恰中马蹄!
战马吃痛长嘶,再也站不住,阿木尔暗骂了句,果断翻身弃马,挽刀刺去,夺了旁人的马,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脚只在地面点过一步,便又在另一匹马上。
他仰望城墙之上,神色邪佞,手上大刀不停,气沉丹田,遥远喊道:
“大晋太子,站在城墙上作甚!”
他声音浑厚,穿过灰蒙天空,有意挑衅:
“你可知,你们提督大人可还欠我一场比试,等我到上京讨教呢!”
“……”
城墙上,楚怀世眼眸微眯,持弓搭箭的手不动,又放一箭。
阿木尔大笑一声,箭堪堪擦过他颧骨,他脸上溅血:
“今日!我定踏平这崤山关,作为同他见面礼!”
这狂妄之言回荡在战场上。
“黄口小儿,矢口猖言!”
孙部将脸色铁青,一砸手下石墙,正要骂回去,却见旁边楚怀世收了弓,惊道:“殿下…殿下您要做什么?”
楚怀世旋身下梯,冷声命道:“牵马来。”
“殿下、殿下三思啊!您身上还有剑伤,昨夜又……殿下!”
孙部将被此举吓得满头大汗,想拦又被楚怀世一个眼神喝退:
“看好这儿。”
“……是!”
孙部将不敢再劝,俯首领命,眼睁睁看着太子殿下利落上马,一夹马腹,带领一队精锐冲出关口。
数张旌旗猎猎飞扬,太子亲自率兵增援,如同一把利刃刺入僵持不下的战场之中,杀声高喝,霎时士气大涨!
阿木尔的确有意激他。
但楚怀世不会落入一个陷阱两次。
他看破赛罕侧击的意图,持剑杀穿了他们的圈套,割下对方副将的头颅,在战鼓擂响中,领军反包围了回去——
铮。
刀剑相交。
短短半个时辰,赛罕已落于下风。
这还不够。
双方将领拼刀,眨眼间便已过了几式。
楚怀世动作未因伤势有丝毫疲意泄力,神色不露破绽,忽地一剑峥然,敲飞了阿木尔手中血刀。
饮足鲜血的刀自空中落下,刺入地中,横切远处西下的落日。
漆黑剑刃抽出,带出一片飞溅血红,横于他的脖颈间。
“败军之将。”
楚怀世眉眼无情,看着剑下不甘的人:“……还不配向他讨教。”
阿木尔神色狠厉,还欲再挣扎:“楚——”
然楚怀世未曾犹豫,挥臂,一剑封喉!
大晋斩了赛罕的头鹰。
赛罕无将,野心陨落,败局已定。
残兵溃不成军,四下逃去,大晋守住了崤山关,数日后夺回丢失的城池,重新推回边境线。
经此一役,赛罕元气大伤,求和书乘着捷报从边境飞回了大晋上京。
不过在崤山关那战后,楚怀世肩上剑伤再次撕裂加重,便稳坐帷帐指挥。
晋军优势,赛罕无骁勇之将,也不需要他再亲自上战场。
收到求和信号的几日后,京中皇后来信历经颠簸,终于送到了楚怀世手上,他心中最大的忧虑落下,后面却是愈看,眉间褶皱愈深。
当日,楚怀世安排好军中一切事宜,在各军准备整装返京之前,率先踏上了归程。
程观情况不是很好。
从天牢出来起,程观一连昏迷七日,身有阳毒,鞭伤严重,咳血不止,却连热都不曾发,如不是还见那微弱的呼吸,都瞧不出来这还是个活人。
太医院的众位圣手日夜守在床帷,兢兢业业,观察诊治,穷尽毕生所学,才勉强将那已在阎王手里的半缕魂,硬生生拽了回来。
但,拽是拽了回来,这具身体内里千疮百孔,毒性难解,寿数已少了常人一半。
受不得风,受不得冷,现在,哪怕一场寻常风寒都能要了程观的命。
对此,太医束手无策,只能祈盼熬过这个残冬,见了开春,暖阳花开,这具身子才得以真正将养起来,有了生气,有了下一年的命数。
可春前的冬日,最为漫长。
信中说,前些日子,程观忽然发起热来,两天两夜未消下去,粒食未进,连汤药都吐了出来。
兰毓皇后怕他等不到边军回京。
深冬的风如冰凌般刮过楚怀世的脸,他从未觉得大晋冬日有多寒凉,他现在却觉得冷,冷到了心里。
冷得能轻易带走那人病中性命。
在边军开始动身时,他们的得胜将领已然踏入了京城。
除夕前一晚,上京又下了雪。
捷报已达,临近新年,街巷百姓压抑着喜气,等着边军凯旋。
而宫中却一派沉寂。
东宫寝殿,地龙烧得旺,婢女们闷得额角冒着细汗,听到屋里主子又没喝下药,心悬了悬。
一位婢女无奈端着药碗出来,无意瞥见撞见廊外来人,登时一惊,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