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观的手极具威胁性的捏住了他的手腕。
“真的吗?……严重的话要涂药的,”般珞珈将腕上那只手拉过来,凑到唇边亲了亲,“你仔细看了没有,又碰过那里吗?”
“……”
程观多看一眼都要撞墙,何况自己碰。他抽回手,不让亲。
“宝贝不希望严重到要去看医生吧,”般珞珈慢声慢语的,凤眸的情绪浓郁,“让我看看,不会让你疼的。”
“……”
又不知哄了多少句,缠腻得人忍无可忍喊闭嘴,般珞珈终于得手撩开了那层薄薄的遮挡,瞥见一景。
他喉结半滚,眉眼发紧,迟迟捞了把绅士面具,视线移开,扣着怀中人的后颈,去仰首温柔地亲吻那张唇。
酒意弥漫。
充斥爱惜意味的言语迷惑得猎物晕头转向,顾不得膝盖下的陷阱,踩上了温柔乡的边缘,殊不知场景什么时候转换,天旋地转间,身子跌进了一张床里。
看看俩字算不得数。
猎人压住了挣扎的手脚,大手抚过突出猎物的脊骨,掐住死穴,登时激起一片颤栗,压制住晕乎的反击,得寸进尺,品尝优胜的战利品。
……
第一次见到程观,是在般珞珈十五岁时。
在十一月末的降雨日,般珞珈一袭黑衣,胸别白花,在簇拥的黑伞下,扶棺送旧贵上一任掌权人、他病逝的父亲下葬,然后立在碑前,等待重重鬼影,或是吃人的兽,送上一朵惨白的花,听一句惺惺作态的节哀顺变。
本该这样。
可是般珞珈并不哀,棺材里装得不是能让他悲伤的尸体,他反而想笑。
旧贵家族底蕴深厚,古板教条下更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权利倾轧,一个占据继承人位置的半大少年无疑群狼环伺,孤立难援。
如果别人看到,一个年少失怙的少年面对即将分食他的豺狼虎豹,不急于寻求庇护,倒是对着一盒骨灰失声大笑,定然会觉得他疯了。
然而般珞珈不止疯了,还跑了。
在所有人都在探究象征权利的银戒何去时,在手边是混合不知名药剂的水,迎他的是暗藏杀机的车时,般珞珈往葬礼现场扔了一盒戒指,随后消失不见。
上百枚相似的银戒散落在湿润的地面,仿佛向池塘洒了把饲料,怔愣后的刹那,一张张贪婪的鱼嘴顷刻涌现。
肃穆的葬礼登时混乱起来,变成了闹剧一场。
而罪魁祸首在事件登上新闻头条前已经下了车,来到了塔底区。
十五岁的少年进行了一场无可比拟的逃跑,神情从未如此自在,踏入自由混乱的地界。
他疯狂的期限是一天,或者永远。
可殊不知,在一艘缓慢走向灭亡的末日之船上,没有一处能够容纳少年人的心绪,它是死的,各有各的泥泞不堪、腐败堕落。
杀人的暗箭变成了明枪,浮华中的诡计变成了迫切的生存现实,尚且体面的葬礼变成了垃圾场中的尸堆。
前者恶臭,后者无望。
般珞珈看到手牵手的母女,母亲将半只临期的营养剂让给女儿,骨瘦嶙峋的手摸着小姑娘的头,笑容温柔。
又看到赌场的凶汉扔出了一只血手,挥舞铁棒,向瑟瑟发抖的男人收敛保护费。
他格格不入地穿越在狭窄凌乱的街巷,像是细密雨丝中的一抹鬼影,仍找不到人间的归属。
直到他听到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恶狗叫远远飘来,般珞珈持伞回首,看到了一个跌跌撞撞的小孩。
他视线停顿,兀然撞上那一双仿若潭水的清澈绿眸。
小孩面庞苍白瘦削,那抹漂亮的绿成为这片阴雨的唯一亮色,焕发着弱小脆弱的生机。
他手里紧攥着什么,神色意外地坚定,坚定到有一瞬间般珞珈险些以为他是向自己跑来的。
扑通。
小孩摔到了。摔得很疼。
大概是跑得没有力气了,他挣扎着支起细瘦的手臂,爬不起来。
十五岁的少年看着,莫名受到那一眼的吸引,鬼使神差地走近,伞挡在上方,弯腰抱起了轻得像片羽毛的人。
怀中的头脸小小的,他抬手,试探到温热急促的心跳,牵动起他阴冷的血管。
奇妙的感觉涌上心头,他像是捡了只湿漉漉的流浪小猫。
他给濒临饿昏的小孩喂了一块糖,属于人间的牵系便短暂连上了他。
他牵连上了这个小孩的生命,他救了他。
在看到小孩缓缓睁开那双漂亮的眼时,他感到这抹生机亮在怀中,与此同时,诡异的拥有感更甚。
小孩含着糖,迷蒙地想要撑起身子,抬头看人,却意外压坏了他胸前代表丧事的白玫瑰花。
绿眸心虚地微闪,人闷闷地垂下头。
他看着软软的发顶,初始出逃的愉悦心情又冒出个头。
——压坏了?
小孩眼睫颤了颤,小心翼翼地抬了下眼。
——……这压坏了,也好看的。
般珞珈轻笑起来。
十五年来充斥阴暗底色的记忆,随着这片雨,埋下了一颗稚嫩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