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话题转换得有些快,程观混沌的头脑试图跟上:“去了湘潇——”然而话语未尽,他喉中腥甜一瞬,下意识侧头捂住嘴,“咳咳。”
滴答。
一口黑血涌出,霎时溢满了白皙指缝,淅沥滴到地上。
什么?
程观耳鸣片刻,视线模糊,还没来及抬手看清,身下一轻,楚怀世一把抱起他,阔步走进前厅,沉声:
“叫郎中!”
阶下小厮被这情形吓得不行,登时磕绊应是,他急忙跑向偏房,喊着:
“葛郎中!葛郎中!——”
楚怀世将人放到榻上,程观还懵着,长睫下眼眸微微涣散,脸色亦随那口血的吐出而逐渐苍白,他又咳了两声,缓慢发觉手臂的麻木触觉和来自五脏六腑的疼痛。
他这才反应过来——那支擦过他手臂的箭淬了毒。
楚怀世取了一张干净帕子,去擦他下颌的血,另一只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腕,摸他的脉。
郎中急匆匆挎着药箱跑进前厅,气都没喘匀,小厮忙着帮他开药箱铺针垫,他便迅速看过程观情况,断定:
“中毒。”
说罢,不及细说,他立刻抬手取针施针,封住穴位,不一会儿,郎中头冒细汗,而程观右臂布满银针。
因为施针,程观脱去了那半边衣袍,到了后程他体力不支,头低垂,磕在楚怀世的肩上后,被人轻托了下,靠进了肩颈中。
楚怀世接过小厮浸过热水的帕子,垂眸捂住程观冰凉的手。
银针扎着穴位,程观再困顿也阖不上眼,只能恍惚中想着。
好了,这下喝药的事彻底推脱不得了。
许久,指尖黑血逼出,郎中再次试脉,松了口气,取下一针,终于得空擦把汗,解释道:
“殿下,大人这是中了虚阳之毒,该毒阴险于中毒人起始毫无察觉,直到毒发夺命无挽救之地……如今大人体中的毒已被压制,但因毒素入体许久,到了内腑,可能……”
楚怀世眸色凝重:“这毒除不掉了?”
“怕是不能了,毒素如此深入,方才要是再晚一步恐怕……”郎中谨慎止言,“今后大人需日日服药缓解毒性,否则压制不住体内毒性,将有性命之忧。”
“……”
楚怀世沉默须臾,目光停滞在那牵系人命的细密银针上:“郎中去配药罢。”
“是。”
葛郎中领命退下,一旁的小厮本打算跟着出去,却见楚怀世抬手无声叫住了他,他脚步一转,俯首询问道:“殿下?”
楚怀世解下腰间玉牌:“去交给门外东宫侍卫手中,叫他们把湘潇馆一条街查清楚,今日提督见过的任何人、任何事,尽数汇报,星点也不能少。”
“另外,今日提督中毒之事,每个人都给孤封死了口,旦有一丝风声透露,斩立决。”
“是,殿下。”
小厮诚惶诚恐地捧过太子玉牌,生怕在他手中磕了碰了,小心碎步跑向门外。
指尖毒血逼出后,郎中便取了压制程观睡意的银针,程观如愿阖上了眼,安静睡着。
室内寂静一时,楚怀世拨过程观脸上碎发,指尖蹭过他耳垂上的红珊瑚珠,落回脆弱如瓷的脸侧,仿佛又回到了寿宴那一天。
他神色暗了暗,眼前情形同往日重叠,某种预感于暗处滋长。
这人明明在他面前,他却永远抓不住,总有一些东西要使他远离……他人,疾病亦或是死亡。
很轻易地,从他手中取走,像是取走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楚怀世自幼时便学会如何在皇宫中生存,在被立为太子之后更盛,他能够抓紧一切所得,无惧伤痛背叛,攀至顶端站稳脚跟。
但他首次从一个人身上,得到如此感觉——他抓不住他。
无论怎样握紧,手指扣住的……只是他的掌心血肉。
*
湘潇馆命案初几日闹得人心惶惶,但很快风声平息,吴千户判定畏罪潜逃意外身亡,而对楼的死人连个信儿都没有。
石头砸进水沟里,一个响儿没出。
而苦药缠身的程观,次日就若无其事地去上了朝,除去脸色白点并无异状,丝毫不像走过一圈鬼门关的人——自然,亦没有其他人敢细细打量这位玉面罗刹。
朝中仍对匈奴来信争执不下,高帝始终未表看法,简单提点几句其他朝事后不了了之。
程观不是为看他们吵架而来,他为的是昨日湘潇馆之事。
依吴千户临死之言,幕后者必是朝堂中人。程观仔细观察过每人,却总觉不对。
直到他无意间一抬眼,心中默然,倏地有了个隐约人选。
等下朝,他照常去西厂点卯,干脆利落灌完药汤,叫来人吩咐:
“湖阳那个孩子,就让他留在那里罢,给些银子寻个地方安置好,然后把这物件给他带过去。”
说着,程观将吴千户佩戴的如意玉环放在桌案上,垂眸盯着那抹翠色,神色不明:
“告诉他……这辈子,不要再回上京。”
校尉收起玉环,抱拳称是后退下。
案牍堆积,程观坐于扶椅中,看了眼窗外。
窗外那颗枫树落完了叶,光秃秃的。
秋白已过,承津顺山而造的长岐宫殿完工,楚灵泽踏上了回京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