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若均不愿回他的营帐,那是属于义子的,是简化霖来之前的义子。
他与一众士兵围坐在篝火前,吵闹的士卒要为他倒酒。
眼瞳被火花灼烫,却却不知闪躲,噼里啪啦的火星炸出一个又一个不眠夜。
简若均仰头灌下一整壶酒,众士兵拍手叫好,皆称主上豪爽。
而他醉里也能说:“别喊主上,让人听去以为我要策反。”
士兵们见简若均肯说话了,一个又一个凑上前叽叽喳喳。
“在俺心里,您可比大观还大哩!”
“就是,料想当年战场黄沙纷飞,是您顶着敌人长矛,一个一个把咱们从鬼门关扛回来。”
“也是您无微不至的照料受伤的俺们,俺们的命都是您的,定不会听那狗屁简化霖将军的差遣!”
武将哪懂什么算计,他们眼里只有情谊,正因如此,简若均才要在波诡云谲的王朝替他们好好算一卦,以求这些目不识丁的人走得更长远。
简若均有些醉得不轻了,敲他们脑袋的力道都轻了不少。
“君命不可违!谁的命令…我们都要听……”
他用的是“我们”,不是“你们”。
士兵也许都察觉了他的茫然,一时不知应回答什么。
“忠心的将领必定是要被辜负的,我早就同你说过。”
军师,也是简若均的先生,把士兵都赶走,坐在他的身旁。
简若均靠在他肩上,酒壶还握在手中不肯放。
“不会喝酒你还喝。”
军师把酒壶抽出,自己抿了一口,自言自语:“简若均,若均,若君,你说,似的是哪位郎君呢……”
简若均答:“我早知贱命一条不会有几分垂怜,若不是这副容颜,我早就饿死在那断壁残垣之下了。”
军师抚摸他的指尖,上面繁繁复复遍布老茧与疤痕。
“你甘心么?”
“有何不甘?能有不甘的…不是我……”
不是贱下不是草民不是大臣也不是义子!
先生青云越一下又一下轻拍他的肩,叹息。
“我把你教育为走狗,你也把你自己教育为走狗。先生悔恨当初没听从观王的话,视你为外人,哪知你是个心灵澄明的好孩子,与那简化霖相比,自是不知胜多少倍的。”
先生的话语逐渐模糊,简若均以为自己什么也没说,却不知他的泪早已浸湿衣襟、灼透肌骨了。
“我还要守夜……”
青云越拂去简若均眼尾的泪,嘴里似有咸苦之意。
“睡吧,先生替你守。”
每一剪流云都有它的执着,每一息微风都显出它的卑微。
花深深,柳阴阴,简若均的话语早就告罄,代替言语与执念的是挥汗如雨、拔剑寒光。
简化霖作为挂名将军,把所有简若均的成功揽在自己的声名之下,自然得就像水往低处流,落叶总归根一样。
“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常咨嗟!”
简若均提醒先生:“莫念了,叫人听去又该弹劾夫子有异心。”
青云越笑得放浪:“异心?若心心念念为大观着想被称为异心的话……吾有异心有何用,得众臣子都有才行。”
简若均总装作听不懂,继续部署入康灵之策。
地图上一处又一处标红的点,都是简若均满身鲜血淋漓中厮杀而来的。
“上——”
扛旗的毙了,简若均替;击鼓的中箭了,简若均击;指挥的将领逃逸了,简若均发号施令。
“后退者杀无赦!”
马首高高扬起,刺枪红缨青甲,简若均临危无惧的身影被贯穿胸腹,仍气势不减。
“杀!为大观夺天下—”
他嘴角沁出的血,成为朱砂,印于每位士兵的心中,不可磨灭。
于是一呼百应:“为大观夺天下!为大观夺天下!”
战鼓频敲,捷报频传,左肺换来余州,右肩换来沧县,大腿换来平逢,左腰换来芰荷,双膝换来芙蕖,直取康灵都城眼见在即,只差东风。
士卒看简若均的眼神愈是仰慕,于简化霖的鄙夷便愈是深镌。
简若均在战场上为大观赢得荣誉,归来时满载伤痛,荣耀、功名、赏赐全被揽走,却还心无怨言。
世人皆笑简若均傻,只有他知晓,是观王想要他傻。
撩起营帐,简若均和几个将领微愣,只见观王压在简化霖腿上被他挽着腰,欲倾倒于塌中,发丝缱绻缠绵地缠绞在一起,不分你我。
简若均无法形容自己心中所感,整个人像被雷劈中,屏退下士时脸色煞白、声音颤抖。
营帐之前,简若均淹没在他们自以为是的窃窃私语中,比上战场临敌时还要软了双膝颤了身。
“难怪此人战场不上尽享名誉,原是观王的男宠。”
“哎,竟是这般肮脏上位…我们主上……”
“亏空一片碧血丹心,竟输给这么一个贱……”
简若均大喝:“闭嘴!今日之事若有旁人知晓,当唯你们问斩。”
他的观王,不容任何人置喙。
……
当真如此么?
他偏要视他如烂泥,如赘瘤,把真正如烂泥赘瘤的却当做肱股,来践踏他的一片丹心。
你要我……如何能保持我的赤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