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见。”
贾东停下画笔,痴痴地望着大白的影子消融在将夜未夜的暮色里。
路边的柳枝被驶过的风带起,轻轻抬起,又轻轻放下。
贾东又呆坐了半响,才慢慢起身。
戴上橡胶手套和围裙,拿起清洁剂和抹布,贾东开始打扫卫生。他打扫得很细致,一丝一毫的污垢都不放过。地砖的缝里嵌着一块已经干硬的口香糖,也被他用手指一点一点扣下来了。
从仓库里拖出一个铁桶,将自己穿过的衣衫鞋袜、用过的牙刷毛巾,以及韩东临的所有画作,全都扔了进去。最上面一幅,是童真的画像。一双温和的、无害的眼睛,蔼蔼地看着他。
他闭上眼,将油泼了进去。
火舌在铁桶里妖娆地跳舞,将贾东的背影投在墙上,一下拉得老长,一下又压得很扁,时而是天使的翅膀,时而是魔鬼的爪牙。
贾东拉开抽屉,拿出一包开过的烟,就着铁桶里的余烬,抽烟,一根接一根地抽。
浓稠的黑暗里,悬浮着一点红星,明明灭灭。
抽完最后一根烟,冲掉灰烬,洗净铁桶,放回原处,把几袋大米重新放回去。
他坐在卷帘门的背后,静悄悄地等着时针指向一个数字。
窗外传来鸟叫声——天要亮了。
马经理如约而至。
后排车窗摇下,马经理压了压墨镜,朝他招手。
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辣子鸡店的招牌,弯腰钻进马经理的豪华座驾——一辆最新款的迈巴赫。
贾东久久不开口,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
车里的气氛凝固得像一块刚成型的冰粉。
马经理没话找话。他说,天赋异禀的艺术家就像开在深谷的幽兰,虽说无人自芳,但对于艺术界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损失。而他扮演移花人的角色,为这种旷世奇兰选择合适的土壤和时机,让他生机勃发、名满天下。
“小鲁,最近刚在纽约大都会举办个展,连美国副总统都出席的那个,是谁来着?”马经理拍着驾驶座的后背,说,“我捧出的大师实在太多,一时想不起来了。”
小鲁没什么情绪的声音传来:“齐千鸿。”
马经理一拍大腿,说:“对,就是齐千鸿。三年前我和他签约时,他还在山里种地呢。”
贾东淡淡开口:“说好的,我要先拿到身份证,才能签合同。”
“那是自然。我马某操社会几十年,□□白道都得给我三分薄面。给你搞一套新身份,有啥子难的?”
马经理整理了一下摇摇欲坠的假发,又说:“除了身份证,出生证明、从小到大的学籍、档案,一应俱全,绝对以假乱真。”
贾东朝他伸手要东西。
马经理顺势和他握握手:“这么重要的文件,哪能随身携带,都放在保险柜里喃。”
对方的手又软又小,像一团湿漉漉的海绵。贾东嫌恶地抽出手,说:“那先去拿,再谈其他条件。”
“行!大师说啥就是啥,”马经理转头吩咐,“小鲁,去园区。”
小鲁打转向灯,掉头。
就在这一刹那,车头传来“砰”的一声,小鲁立即踩死刹车。
马经理叫:“咋啦!”
小鲁把头往窗外探探,平静地说:“撞到了一个老头。”
“晦气!赶紧走。”
这时,一双手攀上后排车窗,一颗血刺呼啦的脑袋冒了出来。
“啊!好多血!”马经理捂着眼睛,尖叫着直往贾东身上倒。
贾东叹了一口气,说:“这周围僻静,不管他,万一死在这里更麻烦。”
“快,小鲁把他扶上来,带走。”
小鲁把人扶上车,挤在贾东的另一边,马经理被挤到了车门上。
他紧闭眼睛,骂道:“你的脑壳是方的噻,干嘛不把人放副驾上头?”
小鲁挠挠后脑勺:“老板,你不是说,副驾只有夫人才能坐嘛?”
马经理又骂了一声,推门下车,摸着车头坐进副驾,这才睁开眼,长舒一口气。
车重新启动。
贾东和老伍坐在后排,两人大眼瞪小眼。
老伍“哼哼唧唧”着,把头靠在贾东肩膀上,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咋这么巧,你朋友?”
贾东:“不是。”
老伍:“那我放心了。”
贾东用指腹沾了一滴“血”,放进嘴里尝尝——甜的。
老伍小小声地骄傲:“加了红色素的糖浆,自制的,厉害不?”
贾东不搭话。
老伍哼唧了一会儿,说:“这路上可都有监控呢,撞了人别想跑!”
马经理已经恢复镇定:“我们是守法公民,怎么敢肇事逃逸?我先送你去医院。”
老伍扒拉车门要下车,说:“我没有医保,也没钱,我可治不起病。看你是大方人,随便给点钱打发我走就行。”
马经理很坚持:“那不行,必须得检查清楚了才能走。今后你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的,万一赖上我,说不清楚。”
老伍绝望地扒车门:“不去,我对消毒水的味道过敏。老板,你就把我当个屁,拿点钱打发了得了。我保证绝不赖你,真的!”
马经理想回头又不敢,微微偏着头,说:“我找的医院保证没有消毒水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