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喜塔腊尔晴将入临月。为此,我提前半个月便同户部同僚们交代好诸事,往后每日除了上朝便是呆在家庙的偏室。待她生子当日,我更是候在阁楼外,只不过她不知道,我也没叫下人告诉她。
我踱步于院内,思绪如浪潮翻涌,心乱如麻。这一乱,便什么想法都往脑子里钻,根本分不清对与错、是与非:担心有之、体谅有之,忐忑更有之,甚至觉得喜塔腊尔晴是骗我喝下掺了那种药的药膳,她自己种下的因自然要她自己承受眼下的痛果……
但又想,她毕竟是女子,此遭闯鬼门关绝非身为男子的我三言两语便可说感同身受的,我所备再多再全,实则也是无法保她周全的……
“元瑞,再叫人多备些热水,还有换洗的衣裳被褥,大人和孩子的都要……”
“少爷放心,一切都打点妥当了,您安心在此等候便是了。”
安心?我沉重叹息,前世之我浑然未顾喜塔腊尔晴生子的凶险,即便那时额娘同我提起,我也毫不在意。可现今我等在门外,亲眼看见盆盆血水、亲耳听到声声痛嚎,方知自己当初是多么的意气用事,彼时喜塔腊尔晴纵然再有错处,也是一条鲜活的人命……
“生了生了!是位小少爷!母子平安!”
稳婆这一句打断了我的游思。
母子平安……万幸。
不知为何我竟也心生喜悦,撒开步子便来到了阁楼二层的廊间,又急停在屋门口。我心道自己与她非寻常夫妻,此刻闯进去想必会令她感到难堪,于是叫稳婆寻个由头将孩子抱来了隔壁屋里。
我盯着孩子的脸蛋,内心深处莫名得到一丝平静与慰藉,还有……宽和。
额娘听闻消息忙赶来家庙,见过孩子后又哭又笑连声叹好,还亲自去见了喜塔腊尔晴并与她谈及给孩子取名的事。
本以为这孩子便是福康安,但额娘同我讲,喜塔腊尔晴执意想给孩子取名福灵安。
灵秀飘逸,灵慧独具,确是个好寓意。
“好,便听她的,叫福灵安吧。”我说。
府内上下喜气盈盈,显得家庙阁楼倍加冷清。
或许觉得喜塔腊尔晴不应再受这份冷清孤闷,我想了个招儿,叫元瑞架了马车去往家庙。
我让乳母抱孩子到隔壁哄睡,待屋里只剩下我与喜塔腊尔晴,我便向她递去了那支簪子。
“这是我为你们富察家添丁的奖赏?”她评判道,“真小气。”
我不认同她说的什么奖赏,但因知道那是气话,我未予反驳,只诚恳地说:“不论福灵安是谁的孩子,我都……”
言未毕,喜塔腊尔晴脸色霎时冷却,反问我道:“你说什么?你以为福灵安不是你的儿子?”
我诚有此顾虑:“怎么可能一次就……”
“傅恒大人对自己这么没有信心吗?”喜塔腊尔晴再次嘲谑着截断我的话。
我自知面色不佳,但孩子一事坚决要弄清楚,既是重来,那么子嗣便不可再有含糊。
我毫无退让之意,喜塔腊尔晴倒是退了一步说:“你不放心的话,便滴血认亲吧。”说着便往门口走去。
她久未出屋一时不适,朝着门边趔趄了一下,便想扶她,然而手才伸到一半她便已倔着性子往前走了。我扑了个空,只好收回手跟着来到隔壁屋子。
喜塔腊尔晴命乳母端来清水一碗,再要拿银针时,乳母没有动,惴惴不安地看向我。
“我本想为你遮羞,可你执意如此,便不要怪我了。”这话旁人听来许是充满敌意,实则只是我说给自己听的壮胆之言:是了,我早试想过最坏的结果,自我劝解了好几日,才敢过来面对真相……
无人知晓我这般想。
喜塔腊尔晴很生气,拿过银针便戳向福灵安的指肚,往碗里滴了两滴血。我听着福灵安的哭声,甚觉对不起他,忙对乳母说:“你带孩子先回去等候。”
屋内再次只剩下我和喜塔腊尔晴。
她递给我一把剪刀,说:“该你了。”
换我便不用银针了?我看一眼绣花剪刀,晓得喜塔腊尔晴是趁机撒气,却不与她计较,便用剪刀划破手指往碗里滴了血。
我盯着两血在碗中慢慢相融,愈发不可思议:福灵安当真是我的孩子?!
他,他真的是……我的亲生骨肉……
我难以形容那一刻自己是怎样的心情,缓了许久,怔怔开口:“是我的错。”我莫名不敢直视眼前的女人,微微偏开头,放低语气又道,“跟我回去吧,马车已在外候着了。”
我没想到喜塔腊尔晴会答应同我回府,以为还须费上好一番心力方能劝动,所以当她坐进马车靠窗浅憩时,我便以为自己在做梦。
一路上我始终没想明白,她为什么会如此痛快地随我回来?
我自知待她并非尽善尽美事事周全,甚至到最后也没如她的意说出什么求她回来的话,不过是设计营谋、顺水推舟地让她回府,而她,竟真的回来了……
回府后我直接在卧房留宿,对此,喜塔腊尔晴既惊又疑。我自是也不习惯与她同处一室,但为了额娘不忧心,我只能无视她讶异的目光,若无其事地走进卧房。
一转身的工夫杜鹃便不知了去向。我想到喜塔腊尔晴身子未愈不宜劳累,便顾自帮其铺了床褥,顺便把那支簪子藏在枕头下。随后,我抱着被子走到房间另一头,指着长榻告诉她:“今晚我睡这里。”
“啊?”
“你回府的事额娘已然知晓,我不希望她担心,所以在此暂住一晚。你放心,我不会打搅你。”
我把一张屏风横在榻前,和衣卧榻,过了很久仍难以入睡。
“傅恒。”
忽听喜塔腊尔晴唤我一声。
我眉心微动,未予回应,隐约瞟见床上的人起身朝这边看来。
方才我故意将屏风放在一个巧妙的位置上,喜塔腊尔晴看不到我,便试探地说:“你不是因为青莲的事而跟我道歉的。”
我不禁轻挑眉尾,心奇道:哦?她看出来了?
“你故意让我觉得你不相信福灵安是你儿子,再借着滴血认亲承认你错了,好让我跟你回来……哼,可你到底也没提自己究竟错在何处,真是用得好一招声东击西,以迂为直!”
“……”
我依然没回应,听她自言自语:
“一码归一码!别以为让杜鹃送了几碗酸梅汤,你因为青莲而把我关进家庙的事情便算是了了!我告诉你,没那么容易!”
她声音压得很低,嘀嘀咕咕好一通发泄,然后动作迅速地翻身钻进软软和和的被衾里,不多时便昏昏睡去,传来轻鼾之声。
我把她的话当了真,以至于有一阵子常琢磨她会如何“报复”我。但后来多年夫妻相处,我渐渐发现很多时候尔晴说的那些所谓的狠话,其实大多都是气话,也是到了那个时候我才更懂得一个道理:夫妻之间,哪来那么多的狠决。
当下,不知是孩子还是其他什么缘故,我只觉得自己与喜塔腊尔晴之间仿佛近了半步距离——仅仅半步,不足以让我直接将心底疑问讲与她听。
幸好,不久之后我便得到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