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了车,与前来接应的德胜寒暄一二,随后便同他前往养心殿。
我知道自己将看见什么,自觉惶恐胆怯,又感羞愧愁楚,更多的则是心怀窃喜……百感交集之时,我听到了她的声音:
“奴才罪该万死!奴才罪该万死!奴才——”
我终于停步。
喜塔腊氏问德胜发生了何事,德胜答:“皇上说了,紫禁城第一场冬雪的时候,让魏璎珞从乾清宫开始走遍东西六宫,三步一叩,走完十二个时辰便原谅她的过失,允她回长春宫侍奉。”
我根本不想听,甚至觉得喜塔腊氏是故意为之,她便是要以胜者的姿态在璎珞面前炫耀,真真儿小人之心!
尽管我知道璎珞今后会入宫为妃,得到皇上所有偏爱,继而一步步走到她想要到的位置……可这一刻,我还是忍不住想走向她。
我迈出半步,忽而一顿,喜塔腊氏竟没来拦我?
这着实出乎我的意料,我不禁回身看去,只见喜塔腊氏移开眼神去看飘雪,颇有闲情地同德胜闲话:“雪下挺大哈!”
德胜喋喋敷衍,我疑虑更深,紧拧眉头重新打量喜塔腊氏,愈发觉得她似与旧世不同。
此时,德胜轻言催促我快些去养心殿,莫叫皇上久等。
思绪就此中断,我不得不随德胜离开此地,却不自禁地屡屡回身探望璎珞,被愧疚情绪笼罩了整个身心:我深知自己一旦帮了璎珞便会触怒皇上,那样的话便不再是帮璎珞,而是给璎珞带来麻烦,给富察家带来麻烦,给身为中宫皇后的姐姐带来麻烦……面对施以这一切“麻烦”的根源,我无力与之抗衡。
他是天子,大清国主,天底下所有人都是他的奴才,生杀予夺皆在其一人之手。而这样的人,此刻并不愿意见我。
我明白他所谓何意,冷笑一声,毫不犹豫地转身去往长春宫。
方才那单薄瘦小的背影离我远去的画面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忍不住想:既得重来,何妨再试一次?哪怕破釜沉舟殊死相争,也要竭尽全力再试一试,我想带璎珞远离紫禁城的是是非非,此心未变。
我暂且忍下心绪,阔步朝长春宫行去。殊不知,来时雪地上那时疏时密、时深时浅的脚印,早已出卖了我全部的心思。
再见到姐姐,我倍觉欣慰、亲切,很努力才掩住了情绪朝她叩拜,这一拜并非谢恩,仅是表达我对姐姐的思念。
姐姐现在还无法行走,气色却比旧世我最后见她时要好许多。她端坐于榻,唤喜塔腊氏上前并赠其一枚发钗,又说了夫妻和睦、白头偕老之类的祝语。我默然垂听,全不当真,暗道喜塔腊氏最好也不要拿这话当回事。
姐姐向明玉使了眼色,明玉便拉着喜塔腊氏出屋说话。我知道姐姐有话要单独同我讲,亦知道她都会讲些什么:
“傅恒,不要忘了你说的话。既然已经选择,木已成舟,就不要后悔……人生有很多重大的选择是不会给你机会再回头的,明知不可挽回,还要追思思念的人,最是痛苦……既然选择了,何妨错到底。”
我有千言万语想同姐姐诉说,可到底是压在了心底未吐一字,只看向窗外轻声应道:“是,我知道了。”
明纸覆窗什么都瞧不见,但我偏生盼着能隔窗而视,再次看见那个身影出现在长春宫内逗姐姐开心、同明玉争闹,还有一见到我便处心积虑地靠近我、唤我“少爷”……
姐姐劝我良多,我一概应下,唯独说要我好好对待喜塔腊氏时,我一声不吭。
许是认为我对这桩婚事仍心存芥蒂,姐姐又苦口婆心地劝:“本宫知道你对尔晴情愫未深,以往待她只有敬重而无情爱,但是傅恒,你现已为人夫,便有责任保护好自己的妻子,不该叫她受了委屈。”
话虽如此,可……
“尔晴知书达理,你若善待于她,她自然不会苛求于你。可若你对她视若无睹、漠不关心,久而久之,任谁都会心生怨怼,从而做出错事。”
我怔愣住,昨夜那些话又一次在耳畔回响。我突然意识到,前尘旧事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喜塔腊氏固然有错,可我……我便当真一点责任都没有吗?
想我初次见到喜塔腊尔晴,确乎觉得她温柔娴静,在姐姐身边侍奉体贴入微无不仔细,举手投足间亦彰显出长春宫大宫女的气度。后来无奈与她结为夫妻,虽从未在衣食用度上苛待过她,但确实对她不甚关心、态度疏离,归根究底是我自己迈不过心里那道坎儿,放不下过去,停在回忆中始终不愿意往前走,而这一点,貌似怪不得喜塔腊尔晴……
“傅恒,即便是为了富察家,你也要对尔晴好,毕竟这是御赐的婚事。”
我沉吟片刻,颔首低语:“是,姐姐。”
我想,只要这次我看住喜塔腊氏,不给她任何作恶的机会,那么今后的事情或许会变得不一样,姐姐可多些美好时日,不至于那般抱憾离世。我打定主意,回府后便要立即派人时刻盯随喜塔腊尔晴,绝不再放任她肆意妄为。
出宫时依旧是我先行登车,喜塔腊尔晴却迟迟没有上来。我掀开车帘,见她在宫墙边同德胜私语,远远瞧着像还往对方手里塞了银子。
我心头一沉,以为喜塔腊氏是劣性难改,欲买通太监对璎珞落井下石,忙唤来元瑞说:“你一会儿不必跟车回府,便守在宫门口找个小太监打听一下,看……”我一顿,咬牙说出那个称呼,“看看少夫人,和德胜公公都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