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彼时我执念太深,先入为主地认为喜塔腊氏便是要害人,故而当元瑞告诉我:“少夫人是给了德胜公公一些银钱,请对方从御膳房弄两碗姜汤,给魏姑娘送去。”
我始料未及,喜塔腊氏会有如此善心?转念又想,她莫不是在打什么旁的念头?
事关璎珞,我不敢掉以轻心,借探望姐姐为由递折子入宫请安,再暗中托海兰察为璎珞送去御寒之物,确保她无恙。
乾隆八年,我入户部任右侍郎,入宫次数日益增多,却是常去养心殿而非长春宫了。因公事繁忙,我难以顾及府内诸事,命元瑞三五日便要向我禀明家中情况。
元瑞说,喜塔腊氏成日吃喝玩乐、听曲赏花,如同寻常妇人一般并无作怪,且每日向额娘晨昏定省、请安侍疾,做足了规矩,令人无可指摘。
我反倒觉得奇怪。
自知话不投机,我从不与喜塔腊氏多说半个字,甚至偶尔在院子里碰见也不曾主动同她打过招呼,我如此待她,她怎的无半句怨言?这,实不像她的性子。
不过我又有点暗自庆幸,喜塔腊氏自得其乐,总比来纠缠我要好。
只有一事我始终放心不下,便是喜塔腊氏几次入宫,说是看望姐姐,实则不知在蓄谋什么。
我算着日子,春日方始,姐姐便可独自行走,再不需要手杖或旁人搀扶了。我一得到消息便立刻向额娘报喜,递了请安折子要进宫探望。
额娘深感宽慰,却因眼疾而无法一同进宫,便对我说:“本应让尔晴随你同去,可她最近患了咳疾,此去怕是会过了病气儿给皇后娘娘。哎,罢了。”见我面色茫然,又埋怨我,“你看看你,整日只知忙户部的事,连自己的妻子病了都不知道。”
我不甚在意,心道喜塔腊氏病了自有府医诊治,我又不通医术,何须多言?
我敷衍一句立马跪安,随后便赶往紫禁城。
姐姐气色尤佳,见到我更是笑弯了眉眼,似打趣又似试探道:“你许久不来,本宫还以为你和尔晴闹了别扭。”
我一时无语,只得尴尬应着:“姐姐何出此言。”
“先前本宫日日练习行走有伤于膝,尔晴特意送来两对儿护膝,说是你让带来的,可户部繁忙,你哪里有那样细致心思?本宫便是知道,护膝其实是尔晴的一番心意。本宫很高兴,同她多聊了一会儿,可其间问及你,她却一言蔽之含糊带过,本宫便又有些担心了,怕是你二人生了龃龉,闹了别扭……”
喜塔腊氏莫不是在告我的状?龃龉?呵,我和她话都不说半句,何谈龃龉?
我脸色沉下来,暗觉生气,冷淡地说:“姐姐多虑了,家中一切安好。”
“当真安好?”姐姐同额娘一样浅浅瞪视着我,轻声怨问,“尔晴的嗓子可有好转?”
我有些意外:“姐姐怎么知道……”
“你啊,对尔晴关心太少了。前些日子她入宫请安,与本宫闲话时咳了两声,说是着了风,嗓子受了凉,还称不该在此时来见本宫,要本宫恕她的罪……”姐姐笑叹,“她心系本宫的病,又替本宫在额娘面前尽孝,何罪之有?本宫便让明玉给她炖了一盅枇杷露……”
喜塔腊氏的罪过岂是三言两语便可赎清的?同旧世还有今后她会对你做的那些事情相比,咳几声又算得了什么?我心里同姐姐这般说,面上却无半点波澜,依旧敷衍了事地应承。
“傅恒,尔晴以你之名送来护膝,怕你分心公务不告诉你她生病的事,这些都是为你着想,你也要将心比心,多多体谅她的难处。”
此话犹如过眼烟云从我眼前飘过,我不以为意地应声:“嗯,我知道了。”
出宫前我又与姐姐说了很多宽慰之言,劝她凡事要想开些,额娘和我会一直守着她,皇上也最是看重她。
然一回到富察府,我便再止不住内心的气闷,径直去找喜塔腊氏质问:“姐姐身子方才恢复不宜劳心费神,你到底向她抱怨了什么,何以要害她担心!”
“我理解皇后娘娘在深宫不易,并没有向她抱怨任何事。”
喜塔腊氏声音恍若无事,听不出有咳疾的样子。我不信她,欲与之当面对质。然而当我掀开了帘子,瞧见那副憔悴面容后,我不禁一怔:还真是病了……
喜塔腊氏一番解释与姐姐所说无甚出入,但有一点,她说是府上早早停了炭火,她有些冻着了才患上咳疾。
我皱眉看向燎炉,见内里确未生火,便问道:“富察府怎会少你几块炭火?”
忆及旧世所为,我很难不怀疑是喜塔腊氏自己停了炭火,故意借此引人怜悯。
喜塔腊氏却垂眸道:“富察府虽不比宫中那般拜高踩低,可下人们也是会看你的脸色行事。你自入户部便忙于政事无暇顾及我,我是……不埋怨你,可你知道府中下人背后是怎么议论我的吗?他们说我是府上最不受待见的夫人,吃穿用度便也不需要最好的,连你这个少爷平日里都不曾给我好脸儿,他们又何须上赶着巴结?”
我又惊又怒,眉心紧蹙,听喜塔腊氏继续道:“他们还说我嫁给富察家是贪慕富贵,呵,我承认我贪慕富贵,可现在看来,这富贵又在何处呢?”
眼前情形旧世并未经历,我不免有些失神。
“傅恒。”
喜塔腊氏唤我一声,我抬起头,不曾想迎上一双泪眼。
“你娶了我,便是这般待我吗?”
她如此问我,我无言以对,心绪万分复杂,亦有一丝歉意于心底滋生,愈演愈烈。
沉默良久,我终是缓了语气,看着她说:“我答应了姐姐会照顾好你。”
本想再说点别的什么缓解气氛,可张了张嘴,我实不知还能同她说什么,只好转身离开。
我命冯管事查明事情原委,确为下人私自做主扣了炭火拿出去偷卖。我想,不管怎么说喜塔腊氏现在是富察家的少夫人,下人对其不敬着实该罚,否则容易另生事端,叫外人知了去还会说富察家治家不严,有损家族声望。因此,我严厉斥责了那些下人,当众以家法处置,以儆效尤。
此外,我还让元瑞往喜塔腊氏的屋子里多送去炭火和床被,因不想引起她的误会,便再三叮嘱元瑞务必要以额娘的名义去送。没过几日,元瑞向我复命,称喜塔腊氏咳疾已好,又开始吃吃喝喝、玩玩乐乐了。
“少夫人说她本就身壮如牛,暖暖和和睡几日,病自然好了。”
这话莫名好笑。我不自觉勾了勾唇角,元瑞见状,咧着嘴说:“少爷您瞧您啊,前阵子听说少夫人病了,气得重重罚了涉事的奴才,眼下得知少夫人病愈,又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