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行的血常规检查如同税务发票刮奖,患者从窗口纸盒里放着的一沓纸里头找到属于他们命运的那一张,然后像是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有人的面包是发馊的,有人的面包勉强能下咽维持活命。
拿到报告的患者十有八九面色凝重,只有李凡拿到后面无表情像没事人一样当旗子摇着递给谢斯年。深蓝色的格子衬衫盖不住他有精神的脸,虽然指标堪忧但乐乐最近的状态好很多。
“嗜酸细胞到五十多个单位了,不错。”二人来到兑奖处——韩金树边看边点头,“这么看这三个月效果还是不错的,至少能控制住。”
五十个单位不错吗?三个月离正常值差距还这么大。谢斯年听来这不算什么好消息,但老师这么说他又觉得没错,或许理论上没错,只是落在李凡身上,他恨不得李凡马上健健康康的。
二人对视一眼后谢斯年率先发问:“骨穿可以最迟什么时候做?”
手中的报告单放在桌上,韩金树点进医师系统抬头瞟一眼端着肩膀一脸严肃的谢斯年,“三个月左右到了该做的时候了,现在排要到十一之后了。”他咔咔点击鼠标,镜片里的画面波纹快速闪动,“排着吧,十一之后做上月底也能出结果了。”
操作完之后的韩金树有些奇怪:“你后台系统怎么不早点儿提?”
偷叹一口气的谢斯年背对电脑靠在桌上,李凡这个角度刚好能看清他久哥微微抬头时侧过脸明显的喉结,像是在招手一般上下活动之后他再度开口说:“能晚一点就晚一点。”
谢斯年有点害怕,多少个夜晚一旦想到有一天李凡最后还是会死的瞬间,后背每一个毛孔冒出的冷汗都是有形的无助与恐惧,比起这个他其实更害怕李凡再因为治病太苦,继续下去的日子太苦,他就不想坚持了。
如果乐乐的痛苦能被他分担多好,哪怕就分担一次,或许少了这一次的痛,乐乐就会多一点希望。
韩金树不是不能理解,很多恶性肿瘤晚期的患者不怕死但怕痛;他下意识抬头瞄一眼站在门口一言不发的李凡,摸着一直刮不干净胡茬的下巴看向谢斯年,“想多晚?咱们院最擅长的就是让患者排队。”他的话语充满黑色幽默,说完不自觉苦笑。
一个季度一次骨穿是最好的频率,至少能看到患者疾病进展情况。虽然就算发现进展了也没什么办法,可这种患者就是这样,他们的生命要以日、月来算,最长的可以用年为单位,但这个单位一般是个位数。
为了个位数的生命时长,要一次又一次将如筷子粗一般的骨穿针插进腰椎间。
“算了,就这样吧。”谢斯年无奈说,端起肩膀低声嘟囔:“总回避也不是个问题。”
“是你总想回避吧,”韩金树冲李凡甩个颜色回视说:“我看人没有,治疗挺积极的——就一骨穿,你这几年给患者做得少了?是吧李凡。”他将话题抛给一直在旁边听却不发表意见的李凡,而李凡笑笑回应。
“再说李凡这种坚强的孩子,人可看着比你有勇气多了。”
满不在意的口气谢斯年听着耳熟,曾几何时他也觉得骨穿就一基础操作。但现在不一样了,“患者是患者,”谢斯年走过去将胳膊搭在李凡肩膀上,指了指又说:“他是他,主任。”
他不知道别人眼里的乐乐是什么样子的,他不关心。他只知道乐乐是可爱的,是那个会以为谢斯年喜欢上别人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他而生闷气的倔强小朋友。
频频点头的韩金树笑而不语,向上推一下反光的眼镜,“他听你的你就多劝劝他,对李凡,这次骨穿安排你年子哥给你做啊?”
突然的半开玩笑让李凡有些尴尬,但显然比他更尴尬的是他久哥。征求的目光投向谢斯年后他猛地摇头,“不行,我来不了。”
“别人可以李凡不行?”韩金树问。
“不行,不一样。”谢斯年认真说。
韩老师不理解么?亲近的人是下不了手的,甭说骨穿这么大的事,护士扎个输液用的一次性钢针还容易在认识的人身上出错呢。事实上谢斯年的认真完全是多虑,韩金树跟看戏似地笑暴露真实目的,就是故意逗他的。
“好了,你们该干嘛干嘛去吧,下周一学术查房你别忘了。”他将报告单、医保卡等零零碎碎的东西一把递过去。
“哦,知道了。”谢斯年按照李凡的习惯归置好递给他后拉开门,摸摸他瘦得有棱有角的肩峰让他先走,“您少压榨雪子。”
电脑后头的韩金树偷笑:“臭小子,学会替雪子说话了。”
人前严肃谢医生绷着脸和路过主任办公室的几个规培医生点头问好,转过身顺门缝探头,“要不然倒霉的是我,见天儿不够跟她烦的。”使了个鬼脸后关门走人。
那句“臭小子”呢喃在心里没有像平常逗小孩一样宣之于口,韩叔叔眼里凡事严肃、严谨的小年子又再一次像个小孩子了。
入秋后的北京逐渐变得凉爽,趁火烧云没下班时散散步隐约感受到一丝秋的气息,周遭偶有的几声蝈蝈、油葫芦的叫声较夏日里放缓,昏黄灯光的远处酝酿一场倾盆大雨的乌云乘风而来。
“刚才韩老师好几次看了我一眼,”李凡问,“然后又看你,想说什么又没说。怎么回事啊?”